在这间插花教室里，总是男生插出很好的作品｜我在京都学插花

文｜库索

图｜库索（除署名外）

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走进京都六角堂的池坊花道教室时，原本以为这只是一项家庭妇女打发时间的活动，却意外地在日子久了后发现：每周一次来这里插花的，更多是些年轻人，而往往插得最好的，是那些貌不惊人又沉默寡言的男人们，屡屡能营造出野花与山草的自然感。

「从花道诞生的室町时代起，这个世界就已经以男性为中心了，当时只有一定地位的武士阶层才能从事这项活动。今天的池坊，情况仍未发生变化，最高级别的老师几乎全是男性，女性只有一人。」某次在教室聊天，我的花道教师盐野敬子如此说。她以池坊花道教授的身份从事花道指导教学已经7年，近来也颇有感触：在这间教室里，男学生总能插出很好的作品。

「恐怕是因为男人集中力更加强大吧？记得之前坐在窗边的那位吗？精神凝聚力超群，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从来不为所动，永远死死盯着眼前的花，一直思考着。大概和个人性格也有关系，男人的身体中也藏着女人的一面。」

三十多年前，盐野敬子刚刚接触花道时，情况却还不是这样。彼时花道教室的常客，是和她一样进行「花嫁修业」的年轻女孩：战后的昭和女性，若是在出嫁时不懂得茶道和花道，被视作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因此她们之中比较早的那些，从18岁起就开始学习这项传统文化。「今天的年轻女孩已经不做这些了，经济情况和家庭情况都大不同于以前，选择不结婚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着超过555年历史的池坊，全称「花道家元池坊」，是日本最古老的花道流派，也是「生花」的诞生地。在初来乍到池坊的花道教室里，首先要学的却不是生花，而是自由花——一种诞生于明治之后，为了配合住宅的西洋化变迁而诞生的插花形式，装饰在玄关或客厅里，对花型没有那么多严苛要求，完全随心而生。

在多达20次的自由花学习中，起初我并没有爱上花道，大约是觉得它不符合侘寂精神特征：花材太繁杂，颜色太艳丽，常出现玫瑰和康乃馨，西洋风过于浓郁。又因此花材太多，每次总会出现一两种不喜欢的种类，大为伤神。

直至某次，忍无可忍把几朵粉色康乃馨弃在一边，全程被花道老师看在眼里：「这样不尽人意的时候，我过去也常有，迄今为止大概有过数十次，打开花材的包装发出『欸？』的不可置信的声音。但这才是花道所要练习的：出现了自己绝不会在花店买的花，出于练习需求想办法把它加入进去，花费心思琢磨其中的意味，在试着做的过程中，也许突然就会有『原来这个花相当不错啊』的时候，这就是练习。如果只一味地沉迷于自己喜欢的花，就会变得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其他的东西都不知道了不是吗？日语里有个词叫『食わず嫌い』，意思是还没尝过味道就觉得讨厌，就像小孩去甜点店一样，如果想着『我很讨厌这个点心』却试着吃一下，搞不好反而会非常好吃呢。」

库老师作品

学习自由花更大的意义，在于对花材本身的认识。修剪枝干的方法，摘下叶子的方法，让一朵花存活得更久的方法，以横竖斜不同角度体现阳光与风的方法，首先把这些都学会了，才能进入生花的世界。

前一次去教室，我第一次学习了心心念念的生花。生花诞生于17世纪，在江户时代普及，以展现草木花材与生俱来的姿态为初衷，包含着万物生命与太阳之间的互动关系，常装饰在日式住宅的床之间。一盆好的生花作品，能从中看到草木一生悬命的生长姿态。

之所以对生花怀有执念，是因为在池坊的某本教材里看过一盆以荷花为花材的生花作品。空间里弥漫着盛夏意境：起初是一片漂于水面之上的浮叶，往后是低矮可爱的阔叶，随后渐高，依次点缀以花苞、花朵、卷叶和莲子，纷纷呈现出摇曳在风中的姿态。每一个布局都暗藏细微隐喻：浮叶和莲子象征着「过去」，满开的荷叶和花朵象征着「现在」，花苞和卷叶象征着「未来」。莲子倾斜于阴面，意味着「过去的已经过去」，最高一朵含苞向阳，意味着「未来可期」，另一朵花苞则默默藏于莲叶之后，是想要传达未来的玄机潜藏于当下的不易察觉，又是某种清静高远的低调。

「生花一定包含着某种心意在其中」，盐野老师对我说，「插在最前面的一定是花苞，是还没有绽放的部分，为的是给客人看。面对一盆生花时，通常主人坐在左边，客人坐在右边，因此花苞一定朝向右边。花苞不是会在明天或后天绽放吗？主人借此向客人表达：我正为了你将来的幸福而祈愿。」

十年前，让盐野老师决定动真格进入花道世界的契机，也是一盆以荷花为花材的立花——立花是花道中最古老也是难度最高的一种，始于15世纪的室町时代，主要以表现森罗万象的自然景观为主，并且通过花材搭配体现太阳和大地，水流和风之间的循环调和关系，可以说是将整个宇宙原理融于其中。生花和立花表现形式截然不同：生花讲究朴素归真，一般以1-2种花材为佳，立花却尽可能多的加入季节花材。但在这两者的不同之中，荷花的生命本质却是相同的，「自古以来，荷花是供奉于佛前的花，有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丽，那盆荷花的立花令我感动得流下泪来，无论如何都想纵身投入花道的世界。」

立て花  盐野敬子作品

花道教室去得多了，愈发感受到日本人为何重视「旬」这一概念：庆祝正月的花材以松、竹、梅为第一位，象征着吉祥如意；迎接端午的花材是水陆两生的花菖蒲，迎接重阳的花材则是黄白二色菊花，都有好兆头。春天以梅、桃、山茱萸、木瓜、连翘为代表；夏季当属杜若、河骨和荷花，都是高洁的水生花，花菖蒲和海芋之类水陆两生花也受青睐；秋天以桔梗、女郎花等秋草为主角，红叶和挂着果实的枝叶也很好用，唐胡麻、紫苑、大波斯菊，都是从初秋延续到晚秋的热烈色彩；冬天是松、竹、槇、黄金枇杷，叶兰之类绿植最青翠的时候，水仙和山茶也是格调高雅的隆冬代表。

八月里插得最好看的是朝颜，日历上刚刚过了立秋，炎热的天气里却还有残暑的气息，这花因为枝蔓细长，细弱无法自立，需要攀附于其他载体之上——如何呈现这般柔软的生命力最为有趣。在花道的历史里，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也是关于朝颜的：丰臣秀吉听说千利休家的庭院里开满了美丽的朝颜，便起了开一场朝颜茶会的心思，茶会当天，当秀吉来到利休家时，却看见庭院里的朝颜被全被铲平，一朵不剩。秀吉勃然大怒走进茶室，此时——地板上摆着一盆插花，仅留的最后一朵朝颜，绝美姿态，令人惊叹。

八月里也是插荷花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了盛夏，无论多想学习它的表现方法，都要再等上一年——这是花道最重视的季节感，也是万物的可遇不可求。在花道的语境里，「生花」原意是指「在这个季节生长的花」，是应季的花；被时间抛下，迟于季节的花就变成「残花」了。正如都知道向日葵是真夏的花，如果装饰在凉爽的秋天，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比起那些满开的花，更要选择刚刚含苞的花蕾，含有向着明天的绽放的希望感——花材的季节感不仅运用在花道中，也密切关系着传统的衣食住行，例如懂得穿高级和服的旧派人家，一定会随着季节变幻更替花朵纹样。

也有个词叫「一花三季」，是说其实每朵花身上都存在三个季节：初绽放的「初花」，满开时的「当季之花」，以及将开败的「名残之花」。如同人类生老病死的不同阶段，花的一生也值得玩味：初花无论色彩还是香味都幽淡，散发出青春的光辉；当季之花绚烂，就像人生处于高潮的绝顶期；名残之花是最值得玩味的，余晖自有余晖的魅力。

知道了「一花三季」的概念，便能对花材多投入些感情，也能对季节多投入些感情。知道要把当季之花用得最多，以强调生命的极致，少数初花用来象征未来与希望，少数名残之花以表珍惜之心。

不同季节里的同一种花也有相异的呈现方法。杜若是特别的花，终年开放，属四季花。如何体现它在春夏秋冬的不同长势，也是插花时要琢磨的事情。春末夏初，深紫色的花朵绽放得最为绚烂，根茎也伸展得高高的；深秋隆冬，在自然万物的枯萎衰败中，突然开出一朵低矮的浅紫色小花，是最自然的姿态。

库老师作品

「人也好花也好，都拥有支撑其活下去的『命』，如何用优美手法体现『命』于根源之处的姿态，即是花道的精神。因每天遭遇的阳光、雨水和风都不同，草木的『命』也随之发生变化，这是花道中『和』的精神。并不只是优美绽放的繁花，顶端枯萎的叶子、被虫啃噬的叶子，甚至枯枝，都和鲜艳的花朵一样，拥有草木之『命』，并能以这种与生俱来的姿态生长下去。在花道中，关于『命』的精神，比单纯的美观更加崇高，也更重要。」

用盐野老师的话来说，一切草木在出生之时就带着独有特性，各有各的物语：插樱花的时候，要营造一个春天的山坡，花朵从山下开到山上，山脚的花开得早，山顶的花开得晚，所以花骨朵总插在下方，满开的枝干总插在上方；梅花是冬天最早的花，在极寒之时「啪」地一声绽放，或白或红，香气逼人，姿态非常有品，作为插花却很难操作，因为枝干的形状非常扭曲、锐利棱角交错，要非常能展现梅枝的凹凸不平和屈曲嶙峋的特质，梅花有一种古木，枝干上长满了青苔，有的插花，就是要专门把这样的古木给人看；最让人感动的是桃花，日本人把桃花用于三月女儿节的装饰，为什么要在这个节日插桃花呢？因为桃花有『送り枝』——老的枝干长到一定程度，自己的顶端就会变成全黑点，相当于死掉了，因为它要把养分输送给旁边生出的新的枝干，让它继续活下去。三月的女儿节，是父母为了让女儿健康生长而祈愿的节日，『送り枝』正好象征了父母养育孩子的精神。

像盐野老师这样的花道人，几乎每天都在考虑和花有关的事情，家里也终年摆着插花。聊天那天，她家的玄关插着黄色百合、缟蒲、石竹和红色非洲菊，二楼的床之间则是勿忘我和缟蒲。她常常跟学生说，夏花生命短暂，即便没时间日日插花，但学会换水的方法，每天修剪一次根茎，昨天即将枯萎的花朵，今天就又重新绽放了——只是这样，也令人感动。

「如何才能把一盆花插得更好？」

「反复练习当然有必要，但是在插花之余，经常观察自然是最重要的。群山和自然里的绿色风景，路边的野草野花，高楼大厦之间栽种的高树，各种各样的自然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也是从开始花道之后才察觉到这件事，观察它们，被它们感动，知道生命的原理，就能懂得插花。」

「对于因为邮件和SNS的发达而整日被工作追赶的现代人来说，插花是珍贵的和自然对话的时间，和自己对话的时间，也是一段被治愈的时光。」在这间花道教室，我们同时记住了三个人：

一个年仅10岁的小男孩，一天突然对花道产生了兴趣，缠着妈妈和姐姐陪着他每周来一次，他插花比其他人花费更长的时间，因为总是考虑得很多。之前某次，他始终将枝叶朝向某个方向，倒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盐野对他说：不要用自己的想象力和理所当然去插花，而是利用花材本身的枝干来支撑它如何？话音刚落，小男孩的眼泪夺眶而出——大约是因为立即懂得了话里的意思，又无论如何都想让眼前的花材完美站立起来的缘故。

一个不久前从花道教室毕业的平面设计师，每每插好了一盆花，已经得到盛赞「已经很好了」，却又全部拔下来，从另外的角度重新插一盆，各种能想到的表现形式都要试一次。他自己的说法是：插花和平面设计的工作使用的是不同的两个脑，虽然分工完全不同，但在花道中学会的空间感，对设计有着很大的启发。

一个约莫六十几岁的老女人，多年来一直看护着卧病在床的年迈的父母，看护工作终于结束以后，就满面笑容来上花道课，在这里她终于得到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能够悠闲地沉浸于其中，哪怕短暂。

「人各自有不同，能够治愈每个人的东西也不同，但能够被草木花朵治愈的人，真是太好了。来到这间花道教室，大多都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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