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桃江四中患病学生：我如何感染结核至病情恶化的

【财新网】（记者 刘佳英 王和岩 实习记者 王一妃）继发性肺结核、盆腔结核、肠结核，年仅17岁的王丽（化名）第一次听说这些疾病，没想到竟都发生在自己身上。随后三个多月，王丽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度过，甚至因高烧40多度，被下达病危通知书。

如果不是被确诊为结核病，王丽此时本应坐在高三364班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学习、准备考大学。但就在今年6月高二快要结束的时候，王丽发现胸口“一打哈欠就疼”，“小便时小腹特别疼痛”，“还不能跑”。

起初王丽以为自己只是感冒，因为班里同学免疫力“不是很强”，感冒是常有的事。直到症状越发严重，才在长沙市肺部专科医院，被确诊为多个部位的结核病，至今住院已花去家里七八万块钱。

而在王丽住院期间，即7月至11月，桃江四中又陆续有60多同学，称被确诊为结核病或结核可能性较大。但按照桃江县疾控中心的说法，据《北京青年报》11月15日报道，该校8月、9月期间总共发现30多例疫情，其中20多例被确诊。

据湖南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17日下午发布消息称，截至2017年11月16日，共发现29例肺结核确诊病例和5例疑似病例，另有38名学生预防性服药，共计72名学生接受治疗和管理，对疑似及预防性服药学生的诊断待观察、复查后再予以确认。

政府的官方说法难以令学生信服，许多人在网上晒出病历报告，坚称实际病例数比疾控中心通报得更多，疫情也发生得更早，但学校、疾控中心一直未采取有效措施，才导致结核病的传播范围进一步扩大。有一些学生家长认为桃江四中以及桃江市疾控中心的应对不及时，更需调查是否存在瞒报。

病情一再延误

364班有近90名学生，是桃江四中人数最多的班级之一。在王丽于今年6月发病之前，据三名以上学生证实，该班在2016年曾相继有两名同学患病休学，其中一名同学在2016年下学期经常被带去检查，学校对外宣称是肺炎，但后来有学生得知，这两名同学都是肺结核。

2017年春节期间，王丽班上又一名同学自称结核菌感染，但痰涂片检查结果为阴性。世界卫生组织官网资料显示，人体感染结核菌后，一生中因发展成结核病而病倒的几率大概为5%-15%，大部分人感染结核菌后，在几个月乃至一生都不会出现症状，仅为潜伏感染者，也不会传染。

一般痰检阴性说明，痰样本中没有结核菌或菌量较少，患者可能不具有传染性。364班班主任还曾当全班表扬该同学带病学习。但这是否与当地疾控部门对有关传染情况的评估结果有关，还需进一步确认。学生们反映，在2017年8月之前，疾控部门和校方从未对患者的密切接触者进行过筛查。

现已无法弄清，王丽究竟是如何被感染了结核菌，但在这之前，她曾长时间和近90名同学，挤在一个50平米左右的教室中学习，教室最前排桌子已经顶到了讲台跟前，窗户也因开空调而时常紧闭，她不可避免会和得结核病的同学有过接触。

“在学校也听过得结核病的同学，我还不怎么在意，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会传染。”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肺结核对王丽来说，只是一个曾经在电视里听到过的名字，没有老师、家长告诉过她，这是一种通过空气传播的传染病，更没人向她普及结核病的初始症状。

公开资料显示，当结核菌感染者发展为活动性结核病时，一般会出现咳嗽、发烧、胸痛等症状，如果不被适当治疗，活动性结核病人一年之中，可以通过密切接触传染10至15个人。而王丽自出现胸痛等症状后的十多天，大部分时间仍在学校。

甚至当王丽初次到桃江人民医院就诊时，医生“B超检查出一个11厘米的包块”，但告诉王丽那是畸胎瘤。后来王丽试图去湘雅医院做微创手术，在经过CT、肠镜、胃镜等一系列检查后，湘雅医院医生才称是肺结核、盆腔结核、肠结核，“胸腔还有积水”。

此时王丽的病情已经比较严重，再加上对利福平等结核病一线药物过敏，一度发烧到40度，全身起满疹子。后几经治疗，王丽服用二线药物，病情已基本稳定，但仍需住院，“每天就是打针、打针、打针……”。

原本“熬过高三就是大学”，现在王丽却还不知道，何时能开始自己的高三生活。母亲为照顾王丽，也请了好几个月的假，家里为王丽看病已花去七八万元，之后还会更多，这样一笔钱虽然还能承受，“但也不是特别容易”。

隐藏的传染源

更令王丽没有想到的是，在她被确诊、住院之后，学校又有消息传出，有三名男生也被确诊为结核病。

按照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的2017版《学校结核病防控工作规范》，一旦发现确诊病例，疾控机构应及时组织开展学校师生密切接触者的筛查工作。但没有学生提到，疾控中心曾在王丽被确诊后，展开密切接触者筛查。

据《北京青年报》11月16日援引桃江县疾控中心人员的说法称，7月曾有几名学生前来就诊，后来疾控中心才发现他们都是学生，并且来自同一学校。

8月6日， 即将满17岁的木易（化名），和许多364班学生一样，刚结束暑假归校。当天晚上，班主任易跃新就叫了前述三个男生去办公室。后来木易和他的同学才知道，其中两名男生已经吃了好几个月的结核病治疗药物，另一名男生刚被确诊结核病一个月。

尽管前两名男生被认为基本上已经不会再传染，从而被允许继续在校学习，另一名男生则被要求休学一个月，但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里，也就是三名男生被确诊后，仍然处于可传染的阶段，却一直在学校学习，老师也没有提过他们患有结核病。

“同学私下传说是肺结核，即使不是开玩笑我也没有什么概念，因为之前对肺结核除了它的名字，我一窍不通。”大约三、四天过后，学校突然组织人员，“用喷农药一样的喷壶，疯狂在全校洒消毒水”，木易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8月10日，学校组织364班所有同学做血液检查，出现某些特定指标的学生，被要求去疾控做DR影像。15号有7名学生被确诊，木易也在其中。DR影像显示，木易左肺“片子上有结核球”，家长觉得“不够靠谱”，又带木易到桃江县人民医院做CT，被查出“双肺继发性肺结核”。

在医学上，继发性肺结核是指病人曾经感染过结核菌，只是未造成太大影响或出现症状治疗痊愈后，又发生了结核病。一般成人发生结核病多为继发性结核病，因儿童期可能被结核菌感染，儿童多为原发性结核病，即初次感染结核菌引起的病症。

木易得病后就一直在家，“疾控的人说要多锻炼，增强免疫力，偶尔带口罩出门转转” 。364班英语老师在知道班里有结核病疫情后，叮嘱同学们都带上口罩，遭到了其他班级“异样的眼光”，班主任也“骂自己班同学小题大做，叫他们摘了”。

后续处置是否得当

8月12日至19日，364班不断有同学反映身体不舒服，家长自行带孩子检查，但遭到班主任反对：“血检都没问题，你们还要去吗？”后来据木易描述，学校后来终于松口，给364班放了假，让学生都再做检查，“27号带着没病的证明才能来上学”，这次又确诊了20多例。

中国防痨协会学校与儿童结核病分会主委卢水华告诉财新记者，结核感染有窗口期，人体感染结核菌后，可能直到2-12周之后才能检测出来。因此可能有些患者之前的检查比较正常，过一段时间再才能检测出结核菌。

而在过了窗口期后，通过血液检查、结核菌素纯蛋白衍化物（PPD）试验等方法，虽然可以初步判断，患者是否感染了结核菌，但无法判断是潜伏感染者，还是已经发展成了活动性结核。

此时，就需要再做CT等影像检查进一步确定。如果影像显示患者肺部有相关病变，基本可确定为结核病，如果影像没有问题，通过其他手段也无法确定患者症状是由结核感染引起，则为疑似结核，需要做随访观察。

此外，痰涂片检查结核菌也是一种简单易行的操作办法，一般阳性说明痰中含有结核菌，阴性说明没有结核菌或者菌量很少。但这种方法的缺点是阳性检出率较低，如果患者检出阴性后，还是出现类似结核病的症状，需要做更多检查，或者连续三天做痰涂片检查加以确定。

截至目前，据木易透露，根据家长和同学们自行交流核对的名单，桃江四中已有75例结核病或疑似结核病例，其中53例在364班。根据桃江县委宣传部11月16日发布的通报，截至11月15日，近90%的患病学生经湖南省结核病防治所专家组会诊确定，已经复学或者可以复学。

木易的痰检结果是阴性，理论上不再有传染性，也可以回学校复学。据传学校专门开了小班，给复学的孩子上课，但木易的父母不敢让孩子回去，因为听说有些痰检呈阳性的学生也在里面，“害怕交叉感染”。

“哪怕降级一年，也没有生命、健康重要”。在家康复的日子里，木易有空的时候会看看书。在许多家长的要求下，学校给休学的孩子开通了远程教育，但“直播不可以回放”，有时“（网速）卡得不行，完全没法听”。

据桃江县委宣传部介绍，针对患病学生的不同病情，学校为居家治疗学生家庭安装网络、配备电脑，通过网络教学让全部居家治疗学生与全班学生同步学习；抽调骨干教师“一对一”上门辅导，确保感染学生治疗、学习两不误。

但在高三这个关键时期，很多家长担心孩子学习被落下，也害怕结核病再次复发。因此多次找到学校、政府要求解决问题，公布疫情实际情况，回应家长、学生关于学校防控措施的质疑。但据一名学生透露，政府拒绝了家长的诉求。

11月16日、17日，财新记者先后多次拨打桃江县政府和益阳市疾控中心办公室电话，均无人接听，桃江四中学校办公室人员和疾控中心则均回应称，一切以县委宣传部发布的官方消息为准。

根据桃江县委宣传部11月16日发布的通报，该校于2017年8月19日发生肺结核病突发公共卫生应急事件，但此时仍未透露发病人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