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的新匠人精神:一生只为一事来
不再是印象中远离人群、沉默寡言的“师傅”,他们穿时髦的衣服、去世界各地旅行、学习如何品牌化。
不以名利为核心,也不要装模作样的假清高,好作品就该有个好价钱,艺高就要有好胆量。
他们尊重旧手艺,接纳新时代。
这一次,他们发出自己的呼喊:传统与时代,我都爱!
本期《时尚芭莎》,从北京到杭州,带你结识几个新鲜的手艺人。
钱钟书:从最古典到最时代
誓以作品说话的古典珠宝设计师
纺织花纹西装:Etro
寸土寸金的杭州南宋御街,钱钟书和他20人的珠宝制作团队,窝在他们那个带空中庭院的工作坊,闭门钻研,不接来客。
这是一条月生产力300件以上的手工流水线,实际产值却被钱钟书稳当当地控制在30件,且不接受定制。
“如果永远是满负荷状态,人会失去思考的时间。”这个从来不按套路成长的曾经的中国美院风云学生,在罗马见到每日临摹的雕塑原型后自认为无法超越于是彻底放弃。
毕业前一年开始收藏古董和古代珠宝,却先去西泠印社做了十年公务员,确认了自己的确是深爱这一行,才正式创办狮记珠宝。
他不太热衷于社交,在需要应酬的场合可以周全地滴水不露,内心却清高孤傲。
几乎拒绝一切形式主义,觉得唯一有话语权的东西就是作品。
“如果别人比我强我一定会虚心学习,但是人生不需要太多虚与委蛇,有作品说话就好了。”
跟老匠人没共同语言
生活是最好的灵感来源
通常怎么跟人介绍自己?“我是全中国最好的古典珠宝设计师”,想了想,他又补充,“商人、古代珠宝收藏家、中国古代美学研究者”。
每个学艺术的年轻人都曾梦想成为艺术界翘楚,但是现在,“去他的艺术家”,生活早就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艺术。
冬天他飞去大阪看梅花展;每天午后溜达到工作坊,先去看看楼上的几十盆花;每卖出一件作品,就奖励自己去拍条鱼。
工作坊天台上,他养了31条“蓝寿”。
几千块一条,生命极其脆弱。越难养越要养,他从中看到脆弱生命的张力,并将这些日常所得融入设计思维。
钱钟书曾经积极拜访在行业中耕耘多年的老手艺人,后来发现,各自对彼此那一套都无法完全认同。
“代沟太大了,各自代表的时代的区别也太大了。他们有他们的思维定式,我有我的时代特征。
如果真心想做出不一样的作品,那就不应该被任何东西框住”,他希望他的作品是自由的、有灵魂的,不要有局限更不要刻意。
花的形态、鱼的神韵、四季交替、风霜雨雪……在钱钟书的眼里,万物皆为神来笔,他尝试着以西方美术的技法来解读珠宝,再配合自己对宋代美学的领悟,赋之于中式古典美,以此诞生狮记珠宝风格独具的中式古典珠宝作品。
不贪求更大的市场
才不会被市场淘汰
与很多人喜欢把收藏品放在近处把玩不同,钱钟书把收藏的古代珠宝放在银行保险柜里。
在那之前,每到手一件,他会研究个透彻。工艺、材质、年代、背景、立意、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做……他将之作为古代美学功课来研究,当然也打磨着自己的设计思维。
他骄傲却不盲目自大,在自认为擅长的方向上,有着绝对自信:“就珠宝本身来说,我还差得远。
单论中式古典珠宝这个领域,我自问算是出色的。
要做好这个,一定要对古代美学、历史、社会形态、商品化形式、与周边文化的糅合都有透彻研究,才能把这件事做好。
大部分设计师西式珠宝出身,可能本身制作工艺过硬,但底蕴这种东西,绝非朝夕可得。”
钱钟书不追求市场规模,对质的要求远大于量。
他有一批非常拥趸的铁磁顾客,作品得到诸如《芭莎珠宝》等顶级专业媒体的深度赏识。
他厌恶这个时代的浮躁与功利,讨厌追求速度的同质化。他知道这是一个凭借概念就能批量复制、快速扩张规模的时代,仍然坚持自己的高标准。
“我不怕同质化竞争更不怕价格战,我要的是好作品,是让喜欢我的顾客拥有真正不一样的珠宝。不贪求更大的市场,才不会被市场淘汰掉。
市场份额是什么?我对那个没兴趣。”
谢扬帆:从最修复到最创作
饱满创作心的故宫文物修复者
与谢扬帆的采访通过书面与电话完成,他用清醒冷静的姿态对每一个问题作出足够篇幅的回答,是老派文人式的严谨与工整。
电话中,他语速缓慢,不急于表达,也不轻易跟随,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气定神闲的样子。
有点像民国时期的文化人,有个性但不浮躁,沉得住气却不枯燥。
研究生毕业后,谢扬帆奔着师兄去了故宫文保科技部木器工作组。像电影《我在故宫修文物》演的那样,大部分时候,他都在修理那些千百年前的老物件。
在这之前,从附中到央美,从绘画到雕塑,他学了12年。
学习雕塑的过程让他看待世界的眼光由平面变得立体,更加关注空间与真实感。而木器的修复,是个与木头对抗的过程。
与材料对撞,要么你顺应它,要么你掌控它。谢扬帆将这个过程视为对自我的打磨与映照,沉默着前进,并不急于收到什么。
什么是潮流?
你就在潮流之中
“宫里的生活”,他这样说,“很慢,宫墙阻挡了外面的喧嚣。”
与商业社会要在甲方乙方身份上周旋、要受到成本市场的制约不同,谢扬帆的工作,只要服从于文物修复的标准就可以了。
为了让一件老物件恢复尽可能的最佳状态,他们不吝金钱、时间与财力。
每天跟老祖宗留下来的最有中国文化代表性的东西打交道,极大满足了他那颗热爱传统文化的心。
而只此一件、毁坏无可复原的特殊性,令他无法不将注意力放在手艺的精进上。
这是一件容不得推倒重来的工作,缓慢的节奏里藏着不可逆转的紧张感。
刚开始会急,老师傅告诉他:“急了,燥了,没感觉了,就放一放,别太较劲,等你整个人的状态放松了再回来。”
他试了,发现有用,再以后,“急的时候就停下来呗”。
与世隔绝般的工作方式,会令人与时代脱节吗?一个热爱艺术的人,会担心才华埋没在日复一日中吗?
对谢扬帆来说,在故宫修文物的过程,绝对不是日日重复的枯燥。每一件文物都是不同的,又都是一手的,那种近距离研究探索的快乐,带给人足够的新鲜感。
至于人与时代的关系,什么是紧随时代,什么是脱节?
他用一位师傅的话回答:什么是潮流?什么是流?你就是当代的一个人,你本人、你做的每件事情,都在流中。
在动,在感知,你就在潮流之中。
自由与克制要相互滋养
故宫最早的那批老师傅,多半是建国后从前门、隆福寺等地聚拢的老手艺人,包括早年在琉璃厂收集文玩画作的那批老玩家。
与清华美院、中央美院出来的科班生不同,早年进宫的老师傅们着眼点更多放在东西本身,怎么修好、怎么结实。
而谢扬帆们追求的是如何尽最大可能保留文物信息,甚至将曾经的修复痕迹也保留住,以此留下时代的痕迹,最大化地上升它们的美学价值、历史价值乃至科学价值。这或许是宫门内这批新老匠人之间最根本的不同。
正因如此,修复文物对于谢扬帆来说,成了一个探索的过程。
他享受又敬畏,通过了解历史背景、制作工艺与形制图案,文物面貌逐层清晰,它所占据的心理空间也在增大。
这些物件在他看来,不再仅仅是某个时代的工艺品或器皿,而是传达着对应时期的人类审美与生产力水准、社会文化。
将之修复到最接近的初始状态,使观众接受到对应的历史信息,成为谢扬帆的荣誉感来源。
私底下,他将过程中收集到的养分厚积薄发,坚持不懈地搞创作。自由创作与文物修复之间相互激发,谢扬帆追求着手艺上的极致,训练自己克制有度。
一方面是在完善的计划下精益求精,又时刻警醒要跳出技术的局限,走向心性的自由。
昌殊:从最传统到最时尚
立志品牌化发展的香道艺术家
棉质外套、西裤:上下
杭州近郊葱郁成荫的山脚下,昌殊的工作室隐藏在一座三层小楼里。院中有水有花,还有一只大猫。
天气好的时候,团队会在院子里喝茶吃饭,却不总是随性地文艺着。
办公室醒目处的白板上,清晰列明了近期主要事务,一如每个艰苦打拼的创业团队。
“我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匠人,我当然尊重传统,甚至是热爱传统。
很多人习惯把我想象成终日长衫的文雅先生,我不排斥,但是这个要分场合。
调香制香时、参加古文化研习活动时,可以绝对传统。
但我也会有社交活动,会与企业互动、与商人交流、跟年轻人吃饭喝酒,这些时候的老派,就成了格格不入。
古典当然也可以是时尚的,把传统接入现代,对我来说是件好玩的事。”
传承的前提是了解传统
在许多采访中,昌殊提到两本书:《群芳清玩》与《香乘》,仿佛这是他通往制香艺术的开关。
其实,任何一件事情的开始,都是融会贯通的结果。
自小就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昌殊,大学期间研习漆艺,毕业后多年从事包装设计,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与“审美”待在一起。
他小学四年级已经开始喜欢泡博物馆、画国画、去中药柜间寻香。
长辈中有人是民间艺人,有人多年收集传统艺术品。那些零散铺装在工作室角落中的古董藏品,与成长过程中无处不在的艺术熏陶,构建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氛围,成为昌殊走向传统艺术的背景条件,更是他区别于一般制香人的杀手锏:做香水香氛的人未必有我的文化底蕴,传统制香师不一定有我灵活广阔。
外界习惯把昌殊当做从小研习制香工艺的世家手艺人,实际上,成为香道师之前,他在企业里做了19年的设计。
2005年开始尝试种香,确认自己足够擅长并喜欢这件事之后,2011年着手筹备,昌殊正式注册“三宜轩”,成为一名职业调香师。
如今的三宜轩,已是传统文人香中有口皆碑的榜样品牌。团队同时为酒店商场提供香氛定制服务、与大众消费品牌合作开发嗅觉识别系统,去年还推出香氛护肤品牌“馥栖”。
昌殊本人,亦因为对传统文化与香道的精湛卓识而深受行业认可。
闲暇时昌殊喜欢写字、画画、养花,勾描涂晕、灌溉理修,看似消耗时间,却让心得以沉静。
传统制香工艺是断层的,要传承这项技艺,有时无门可拜。
只有让传统进入自己的血液,尊重和吸收传统文化的精髓,再将自己对时代与人性的理解打碎融入,方成正果。
要拥抱热爱
同时博采众长
昌殊不以价值论断香料,对他来说,如何看待香料的本性更重要。把每一味发挥到极致,令合适的香料组合并焕发新生,是对自然界真正的尊重。
这不是一开始就明白的道理。
他曾经患得患失、完美主义、接近40岁才知道自己要什么,制香的过程让他明白了如何与人打交道,找到了通往自己的路。
有正在经历婚姻危机的人到他这里来品香,一番体会后茅塞顿开,决意回去珍惜生活。
类似的例子很多,昌殊从中看到香艺对好好生活的裨益,因而,他越发不希望这件事只是闭门造车的乐趣。
若要将它传承下去,必须要与时代更好接轨,必须要不断提升自己的商业嗅觉,要让它始终保有传统的美,同时又不至于太生僻而被时代遗弃。
“我热爱香道艺术,它由嗅觉起,却不只是味道那么简单。香料有自己的性,顺性而为,人会从中得到生命的启发。
想让更多人从中受益,只做个老老实实的手艺人是不行的。
经年累月打磨一两件作品、开一两场工作坊,覆盖到的人群是很有限的,所以必须要品牌化发展。”
转自《时尚芭莎》5月下专辑
编辑/顾文瑾
视觉编辑/丁佳佳
摄影/安杰 邓熙勋
化妆/Timmy Danny
文字/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