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金刚怒目之外

“他本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后世却只将他看作匕首和投枪。”

今天是鲁迅诞辰140周年。

作家或许是世界上最不好评价的一个群体，我们常常会因为他们笔下的文字而误解其真实的形象。

我们看到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对市侩的、低俗的法国社会进行辛辣的讽刺，但他自己也正是这样的人物；

我们看到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对底层人民在战争中苦难的刻画，忘记了他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

我们看到李贽的种种“反动言论”，却不知他始终是儒学的信徒。

鲁迅也同样如此。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名头最大的作家、思想家，鲁迅在后世的面貌却显得有些单调。因为他锋利、辛辣的写作风格，因为他“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自述，我们习惯于将鲁迅当成一个以笔为剑的硬汉，而忽略了他生命中其他复杂、柔软的部分。

那么，真实的鲁迅究竟是什么样子？

“多变”的战士

鲁迅并非天生就是一个坚定的战士。恰恰相反，他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出现过很多次犹豫和跳动。

十二岁时，鲁迅的祖父在科举中行贿被捕，家道中落。鲁迅因此蒙羞，一直想要逃离家乡。他选择远走南京，去读江南水师学堂，后来他回忆称：“我要进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但鲁迅只在学堂读了三个月，就离开了。老师们陈腐的观念让他难以忍受。

当时有两个学生在学堂的泳池中游泳溺亡，学校竟认为是有妖邪作祟，把泳池填平，还在上面建了一座关帝庙来驱邪。

鲁迅认为在这里读书完全是浪费时间，于是转学去了当地的矿业学校。

但鲁迅对矿业知识的兴趣也只持续了半年。他在课余时间自学医术，又兴起了当医生治病救人的念头，遂决定留学日本学医。

等到鲁迅在仙台医学院读大二时，他又变了：他观看日俄战争的纪录片，其中一幕是给沙俄充当间谍的中国人被推上刑场，而他们的同胞则聚集在现场围观。

鲁迅被国人的麻木所震撼，他愤然退学，投身到救亡图存的爱国运动中。

只是，他同样没能把这股热血延续多久。在加入光复会后，鲁迅被委派参加一场暗杀任务，他又忽然担心如果自己被捕，年迈的老母无人扶养，便退出了暗杀活动。

在经历了四次人生转变后，鲁迅认为比起做具体的工作，他更适合去做一个思想启蒙者。

他后来在同友人的书信中据此自嘲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结果还是一无所能。”

明哲保身的不同政见者

与鲁迅同时代的很多左翼作家，如李大钊、闻一多、李公朴，都因为传播进步思想遭到政府的迫害与谋杀。

可鲁迅虽然被国民政府骂作“堕落文人”，却一生没有遭遇过暗杀的危险，还在政府的默许下得到了风光大葬，宋霭龄甚至专程来到鲁迅的葬礼上代表政府向他致意。

因为和辛辣的文字相比，鲁迅本人是有些圆滑的。

鲁迅说“对朋友可以裸体，上战场必须穿甲胄”，为了保护自己，他从来不直接批判政府的高层。

五四运动爆发时，他就不赞同学生暴力对抗政府，反而表示在敌我力量悬殊时，挺身而出直面敌人的枪口并非真正的勇士。

后来在国共对峙时期，中共找到鲁迅，请他写一篇反蒋宣言，他立即拒绝，并在回信中坦陈：“文章是很容易写的，只是我在上海就住不下去了。”

而对于那些没有实权的人物，鲁迅骂起来就无比犀利了。

1933年施蛰存在《大晚报》的一篇文章中，劝青年们可以读一些《庄子》、《文选》增加文学修养。

鲁迅大为不屑，讽刺施蛰存自己接受新式教育，现在却“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劝人看《庄子》和《文选》了”。

被推上神坛的革命偶像

鲁迅创作初期很不受市场待见。

1909年，鲁迅和弟弟周作人一起翻译了《域外小说集》，印了1000册，但卖得很差，初集只卖出21本，其中一本还是鲁迅兄弟偷偷自己掏钱买的。

但在白话文运动兴起、左翼思潮在中国异军突起后，鲁迅的文字迅速与其产生了“化学反应”。

鲁迅锋利、辛辣的写作风格在平实的白话加持下更具攻击性，他也因此成为了左翼运动反独裁、求自由的一面旗帜。

他成了当时最火爆的畅销作家，到他去世为止，《呐喊》共卖出近10万册，这在印刷业刚起步的中国无异于天文数字。

“左翼作家”的头衔也让他在建国后被捧上神坛。

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革命的主将，所有批评鲁迅的人因此被打成了反革命。对鲁迅最夸张的吹捧，是说他提前预言了四人帮的出现。

因为鲁迅曾和“左联”的四位领导人吵过架，给他们起了一个外号，叫“四条汉子”。

而在今天，中国人开始反思这种刻板的官样评价，用各种轻松、诙谐的方式来解构鲁迅。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我没说过这句话”、“你们抓的是周树人，和我鲁迅有什么关系”等金句横空出世，鲁迅的硬汉形象随之被不断软化。

另一方面，人们也从鲁迅身上发掘出新的价值。

他笔下的经典人物，如阿Q、祥林嫂、孔乙己，在当代中国社会中仍屡见不鲜。他曾被时代成就，被后人推上神坛，但现实证明了，他的文章本就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

鲁迅在建国后是不可被挑战的左翼权威，随着思想解放的深入逐渐褪去光环，成为可以被调侃、取笑的对象，其文章也被赋予了新的时代意义。

这表明我们对历史人物的认识是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变化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历史评价

多年以前，曾听一位朋友谈起，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虽有数千年，但其实不过一个甲子，60年一循环。当时听后付之一笑，以为很机智，但也未必，夸张而已。不料纪念鲁迅先生逝世60周年的时候，将先生当年所作文章翻来一看，大为惊异，竟如写于昨日！

——邓晓芒

长期被政权神化、非人化、政治化，鲁迅反而被过度简化，鲁迅资料中丰富翔实的日常细节，后人视而不见，绝大部分人谈起他，就是好斗、多疑、不宽容。语文教科书长期强迫学生阅读鲁迅，成功地使一代代年轻人厌烦他，疏远他。

——陈丹青

编辑说明

校对 /哥特人的猫

封面 / 玖柒

排版 / 梓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