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他上过冰冷的手术台

01

马佳琪正在老马的办公室对着一缸金鱼出神，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重叠交错的脚步声，跟着一个年轻又急促的声音响起：“我等不及了马叔，再给我二十万，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老马人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手扶上了门把手，却没推开，扭头对身后人说：“我已经先后给了你三十万，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在电话里讲得很明白，你居然……居然找到我公司来。”

“马叔！”年轻人的声音陡然变大，焦急中带着一丝隐隐压制的愤懑，“我不是要，是借！借，行吧？我会还的！再说我妈会变成这个样子，全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老马拔高音调，“你最好注意一下措辞。你妈妈病重跟我没有关系，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又经历了什么，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劝你最好识相点赶紧滚，不然我叫保安了！”

说着门被推开，老马大步踏入，宋小波的身影随即映入了马佳琪的眼帘。俩人四目相对那一刻，马佳琪的心陡然一紧，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过往如画卷铺展在眼前，时光追溯到很多年前。

那一年，马佳琪八岁，宋小波十岁。

马佳琪的妈妈秀萍跟宋小波的妈妈白兰是闺蜜。秀萍心疼白兰刚跟丈夫离婚，租住的房子太过简陋，就把白兰母子接到自家的四层别墅住。反正那会儿老马常驻外地公司，在家住的时间很少。秀萍一个人在家带佳琪也挺寂寞，留白兰母子在家住也能解闷儿。

白兰过意不去，住了几天客房之后，执意搬进了保姆房，并主动做起了保姆的工作。

可秀萍怎么能接受好姐妹的服侍呢？她随后把白兰安排进老马在本地的服装厂做事，还特地给她安排了个坐办公室的活儿。

这一住，就是一年多。

两个妈妈姐妹情深，八岁的马佳琪和十岁的宋小波更是亲密无间，两小无猜，比亲兄妹还亲。

有次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中播着婚礼进行曲，身着婚纱的新娘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上洒满鲜花的红毯，与新郎深情对视，互换戒指，拥抱热吻，宋小波忽然扭头对马佳琪说：“等我长大了，娶你好不好？你做我的新娘！”

那个年纪的孩子只把结婚当过家家，马佳琪不懂大人的情爱，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跟宋小波一块玩儿。能玩儿到一起的好伙伴应该是能结婚的吧，是她仰着脖子乐颠颠地说：“好呀！”

02

然而这快乐的日子过了一年多，却因为秀萍跟白兰的一场争吵画上了句号。

马佳琪依稀记得，那一天，白兰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哭了很久，期间还吐了两次。再然后，老马和秀萍也吵了一架。当晚，白兰就带着宋小波卷铺盖搬离了别墅。

那时候马佳琪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们走的时候，她哭红了眼睛，死死抱住宋小波的胳膊不让他走。

一晃眼七八年过去，马佳琪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重点高中的班花。一次在网上无意中遇上了宋小波。看到宋小波头像的一刹那，马佳琪怔住了。儿时的毛头小子如今已经变成了拥有一张俊美面庞的大帅哥。

虽然在校期间她常常能收到男同学的情书，却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让她小鹿乱撞。尤其当宋小波给马佳琪发起视频聊天时，儿时的美好回忆伴着眼前潇洒迷人的笑容如电波持续冲击着她的大脑，她沦陷了。

宋小波以极少的篇幅概括了一下这些年的生活，又问了马佳琪的情况。知道她现在是重点中学的学霸，直夸她厉害，说她小时候就冰雪聪明。还找出一些小时候发生的趣事以辅证。

桩桩件件，他记得一点不差。最令马佳琪动容的是，他甚至还记得她小时候穿过什么款式什么花色的衣服。

他眼睛笑得像月牙弯弯：“你记得吗？你小时候常穿的那件黄色碎花连衣裙，我前年逛街竟然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花色。早知道能遇见你，就该拍下来给你看。”

聊到最后，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当年他们离开的原因。

此时的马佳琪已经不是孩子了，结合当年事发前后的种种细节，她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当年爸妈的争吵，母亲看向白兰那怒不可遏又痛心疾首的表情，无不证明了一件事：白兰一定做了一件令母亲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的事。

究竟是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那些年，母亲从未提过此事。马佳琪哭着追问白兰母子为什么要搬走，又搬到哪儿时，母亲总是厉声打断她。偶有两次给她缠得没办法，才红着眼睛耐着性子敷衍她两句，说白阿姨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他们不是一家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一起。

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她问母亲：“你跟白阿姨吵架了，是不是不喜欢白阿姨了？那小波哥哥呢？你也讨厌他吗？”

母亲的回答是：“小波是个好孩子。”

也许正是这个回答让马佳琪有了冲破内心阻碍，放任自己爱上宋小波的勇气。母亲早已病逝，但那七个字却像是一件无价的馈赠，使她敢于承认爱憎，直面内心。她在反复的矛盾与纠结中告诉自己，上一代的恩怨不该延续到下一代，白兰做过什么，与宋小波无关。

03

一段时间的隐秘接触后，他们见了面。那时候距离高考不足半月。

宋小波说：“你小时候说过长大后要嫁给我，还记得吗？”

她说记得。他又问作不作数，她说作数。

那一夜，月光如水。那一个吻，深刻绵长。而那时候的马佳琪万万没有想到，她浪漫的如同小说里走出来的恋情竟如此短暂。如萤火之光，稍纵即逝。

大一的那个寒假，宋小波忽然从她的世界消失了，未留下只言片语。他换了电话，注销了全部的社交账号，真真是一点痕迹都不给她留下。好像此前的一切全是幻象，他压根儿没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马佳琪为之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无端出现在她的世界，又无端地消失。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她永远不会忘记她一个人走上冰冷的手术台做流产手术时的痛苦和绝望。永远。

四年大学很快就过去了，期间她接受过异性的示好，谈过两次恋爱，都无疾而终。她表面乐观开朗，积极向上，实则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她无论如何也填不平的低洼。对爱情过高的期盼和被甩的现实落差让她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

她又如何能想到，就在今天，在老马的办公室，会迎来这么猝不及防的会面呢？

这一刻，不仅马佳琪和宋小波瞬间石化，连老马都愣住了，他一脸惊惶：“佳琪，你怎么来了？”

马佳琪的眼睛却死死凝视着宋小波。她幻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情形，唯独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境下相见。她设想中自己在他面前应表现得风轻云淡，应以一种浑不在乎的口气对他说句“别来无恙”。而当幻想变为现实，当这个人真真正正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发现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宋小波则极力掩盖情绪，急急地跟老马说了句“我先走了，回头打给你”，就要走。

可他怎么能走得了呢？马佳琪猛然冲上前一把拽住他，吼道：“你站住！混蛋！”说着一巴掌朝他脸上扇过去。

场面混乱，马佳琪抄起背包打人。宋小波像是想说些什么，被老马喝止住。他拽住已然失去理智的马佳琪，说：“小波，你先走。”

但马佳琪怎么可能让他走？她拼尽全部力气阻拦他，打他，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宋小波全都生生受下。

最后，马佳琪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直指他的鼻子，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你妈勾引我爸，破坏我爸妈的感情，她不是人！她就是个寡廉鲜耻、忘恩负义的娼妇，婊子！你们母子俩，一路货色，都是坏到骨子里的贱种，阴沟里的蛆虫！”

就是这一句刺激到了宋小波。他像是被强电流击中，猛然抬手打掉马佳琪的拳头，红着眼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04

马佳琪愣住了，她从未见过宋小波这种阴狠凛冽，充满杀气的眼神。她不懂一个玩弄她感情的混账，有什么底气和胆量对她耍狠。于是她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完犹嫌不过瘾，想再多骂几句，却被老马拦下了。

老马已经从宋小波的眼中看到了杀气。他知道事态严重，刚想叫保安来帮忙，却听哐啷一声，宋小波一脚踹翻了一只凳子，吼道：“你凭什么污蔑我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儿喷粪！”

“行啊！”他冷笑，“老子今儿还就不走了，我就跟你们把这事儿掰扯清楚，看看到底是谁不要脸，谁他妈王八蛋！马佳琪，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妈根本没有勾引你爸，是你爸对我妈用强，借着酒醉强暴了我妈！你的父亲，就是个道貌岸然、猥琐下流的伪君子，王八蛋！”

这一句如惊天巨雷，在头顶轰然炸裂，炸得老马面如土色，炸得马佳琪目瞪口呆。他嗫嚅道：“小波，你，你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

“怎么，敢做不敢当吗？”宋小波冷笑，“我妈在你服装厂做事的那些日子，你怕是早就对她动心了吧！我妈多傻呀，她竟然没看出来你藏在正人君子面目下的丑陋心思。你一次次借工作之便跟她独处，讲一些超出道德伦常的话，生怕她领会不到你的意思吗？我妈不止一次提过搬出去住，是佳琪妈妈太好了，说大家在一起能互相照应。你经常不着家，她一个人在家也很孤单，我们才一直没有搬走……没记错的话，那天佳琪妈妈带佳琪去了她姥姥家……”

老马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脸色煞白，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你、你别瞎说，佳琪不会信的。明明就是你妈，她勾引我……”

他的声音弱下去，那毫无底气的辩驳像凶手举着滴血的凶器说自己是清白的。

“我妈没勾引你！”宋小波大吼：“你就是在那个晚上强暴我妈的！那天你本来应该出差的，半夜突然回来，进了保姆房强暴了他。我就在隔壁房间，我都听见了！”

是的，他听见了。听见隔壁房间母亲奋力的挣扎和老马那带着醉意含糊不清的浑话，听见东西哐当倒地和床体剧烈的摇晃……

可他当时太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冲进去阻拦。他听到那声音渐渐小下去，变成粗喘和啜泣……

再后来，白兰怀孕了，可她打定主意要搬出去，且已经找好了房子的时候，秀萍发现了。

尽管是被强暴，可白兰还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无颜面对对自己恩深意重的好姐妹。而老马一方面推说是白兰勾引他，一方面继续向白兰示爱，说他跟妻子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否则他也不会常年以工作为由不回家。如果白兰愿意，他可以跟秀萍离婚，娶她。

白兰怎么可能答应呢？这件事已经让她对好姐妹充满了负罪感，怎么可以再让她失去婚姻呢？于是她扛下了一切，承认是自己意乱情迷勾引了醉酒的老马。

“因为这件事，我妈很长时间都活在愧疚和自责中。她觉得对不起佳琪妈妈。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她还问过我，不知道佳琪妈妈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不好，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体弱。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当初没有搬去住就好了’……”说到这里，宋小波已泣不成声。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哽咽道：“我妈隔年被确诊患上了精神分裂和重度抑郁症，严重的时候药物都控制不住，老想自杀。药吃多了，副作用很大，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发胖。后来因为我的疏忽，没照顾好她，她出了一场车祸，断了一条腿。前年得知佳琪妈妈病逝的消息，她哭了一天一夜。现在，我妈被确诊患了骨髓瘤……我知道我妈的病治不好，只能花钱保命，活一天是一天。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走……”

宋小波掩面痛泣，所有的愤怒和怨怼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尽的悲痛。

最后他说：“算了马叔，我放弃了，我妈到现在都不知道我问你拿过钱。这些年里，她也从不许我提当年那件事。”

他忽然苦笑：“我总觉得，她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是她勾引你的说法，她把所有的罪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05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连老马也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情绪中。

他一直以为宋小波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没想到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他再度抹了把汗，颓然地看向女儿，以为会有刀子般的目光向他刺来，可是没有。他只看到女儿捂着嘴失声痛哭。

此时的马佳琪有千种疑问，万般困惑在心头。

她想问宋小波，那么他们呢？他们之间那段短暂如萤火的恋情又算什么？难道是因为他痛恨老马对他妈妈造成的伤害，而对她刻意实施的报复吗？

可她看着眼前悲伤到无以复加的宋小波，她问不出。

还是宋小波主动解开了她的疑团。他瞟了老马一眼，笑问：“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佳琪吗？”

老马受惊般地“啊”了一声。

“你发现我跟佳琪暗中交往，想拿钱打发我。我不鸟你，你就派人找到了我妈，让我妈来阻拦我。你知道我不可能不听她的话。也怪我，”他自嘲，“明明知道我跟佳琪不可能，却还是没忍住，脑子一热，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因为我是真喜欢佳琪……”

真喜欢。真的喜欢。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是我混蛋，我该死。但我一开始没有要你爸的钱。是后来我妈病重，我实在走投无路，才找他的。先后一共要了三十万。这次来找他，也是为了钱。就这样，就这些，我能解释的，就这些了。”

直到宋小波离开，马佳琪也没能再对他说出一句话。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告诉他，她曾经为他孤零零地上过冰冷的手术台。想告诉他，她在麻醉注入体内之前痛哭，发誓一定要亲手杀了他。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原来他们之间的障碍并不是她以为的障碍，原来真相远比她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复杂到她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同情他，不知道她是无辜还是活该。

她看一眼被恐惧与心虚支配，手足无措的老马，亦说不清是憎恶还是愤恨。

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她只知，她的恋爱终结了，她的爱与恨，困惑与不甘，愤懑与委屈，都在这一天，因他的一句“喜欢”，一键清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