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善变与不变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去世。

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启蒙者，梁启超先后经历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复辟等无数政治风潮，其思想之驳杂、影响之深刻，在中国近代的思想家中无出其右。

赞美者称他为文人魁首、是中国思想启蒙的领头羊，批评者认为则他反复无常、毫无原则，梁启超也承认自己是善变的“流质”。

其实，思想反复转变在变革时代本就是常事。人难以避免地受到大变革中不同观念的影响，甚至产生自我矛盾：

比如法国大革命中的罗伯斯庇尔，他既恐惧人民的力量，又借助人民暴动展开恐怖统治；

比如明末清初的启蒙思想家李贽，他既嘲笑那些信奉三纲五常的儒生，骨子里却把自己也视为儒家信徒，否定甚至厌弃自己的叛逆性格。

那么，对今天的主角梁启超而言，他又是如何“善变”？他身上种种变化、矛盾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首先，他是善变的学生。

梁启超出生于一个半耕半读的家庭，祖辈虽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功名止于秀才。

梁启超很早就展现出超人的读书天赋，16岁就考中了举人。按照常理，他本应继续应试，凭借功名入朝为翰林，实现阶级跨越，但应举归乡途中偶然阅读的一本小册子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本小册子便是徐继畬的《瀛寰志略》。书中介绍的英国议会民主制、美国总统制，让梁启超倍感新鲜，他隐隐觉得，只有学习这些新鲜的体制，才可以改变中国积贫积弱的命运。

旅日时期的梁启超

回到家乡后，梁启超得知在广东小有名气的康南海正在开学堂讲新学，便毅然改换门庭投入其门下。他对这位新老师推崇备至，鼓吹康有为是当代孔子。

但在追随康有为进行戊戌变法的过程中，梁启超的思想逐渐转变。他在京城亲眼目睹了满洲权贵的腐化堕落，感慨不除满人不足以救中国，遭到康有为的严厉驳斥。

随着维新运动的失败、挚友谭嗣同殉死，而康有为逃亡海外，仍然一心保皇，梁启超终于对老师失望，嘲讽其是“大言不惭之书生”。后来清朝灭亡，康有为仍在与张勋勾结、策划复辟，还邀请梁启超加入，梁启超断然拒绝，并发文与康有为公开决裂说：“吾不能与吾师共为国家罪人也。”

其次，

他是善变的政治家。

在与康有为分道扬镳后，梁启超开始投身革命事业。

不过作为一名政治家，梁启超的声誉难免因自己的善变受到影响。他起初与革命派的笔杆子陈天华交好，还应孙中山邀请到革命派大本营檀香山生活，结果却暗地里和曾经“出卖”变法的袁世凯沟通，大肆宣传改良思想，甚至把孙中山的亲哥哥孙眉都变成了改良派。在孙中山等人策划辛亥革命时，梁启超更是称“救中国者唯有袁公！”

1913年10月10日，袁世凯、梁士诒、第三排右二为梁启超等各级议员与各国使节觐见合影

在袁世凯就职总统后，梁启超便成了他的座上宾，外界普遍认为梁已经彻底背叛了理想、成为了袁世凯的专用文人。袁世凯自己也如此以为，他后来谋划称帝，想借助梁启超在学界的名望为自己摇旗呐喊，却不料对方突然在1915年8月20日发表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向袁开炮，并号召大家起兵“护法”，直接给袁世凯来了个釜底抽薪。

于是，袁世凯的称帝大业草草失败不提，梁启超在政坛的地位也尴尬起来。身为文坛领袖，旗帜鲜明地反对独裁，梁启超的功绩固然很大，但先从革命派却出卖革命、后从袁世凯却突然倒袁，如此看来，梁启超的人品似乎稍显可疑。

其实，梁启超对康有为、革命派、袁世凯的先后背叛，并非他人格上不足信，而是因为他的思想确实在此过程中不断跳动。

梁启超之善变，最终还是体现在他思想家的身份上。

在维新变法失败后，梁启超确实相信过反满革命。但在一次与黄遵宪的谈话中，黄指出中国之困不在内忧而在外患，不在满人而在西方。梁启超深受震动，开始反思种族革命的狭隘，并创造性地提出了“中华民族”的概念。也因此，当孙中山将“驱逐鞑虏”作为辛亥革命的主要目标时，梁启超是十足十的不感冒。

后来，梁启超游历欧洲，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西方的民主思想，认为西方优于东方的不只是制度，更有思想文化，便开始在中国推广新文化，与陈独秀、胡适等新知识分子多有交流。而此时的梁启超在外界眼中，实则是一个反对革命的“保皇遗老”。

1919年，中国欧洲考察团在巴黎的合影。左二为蒋百里、左三为梁启超、左四为张君劢。左一应为1919年巴黎和会中国五人代表团之一的刘崇杰.

随着一战的爆发，梁启超的思想再次转变。他看到了欧洲战后的破败，对西学的笃信受到动摇，开始寻求中西调和的道路，也逐渐开始认同一些传统的道德观念。他应徐志摩的邀请，在弟子与陆小曼的婚礼上做主持，却大骂徐志摩抛弃原配有违纲常。

梁启超的一切善变，其实都根植于一个不变的追求，那就是中国的近代化与富强。所以他才“不惮以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挑战”，让“保守性与进取性交战于胸中”，反复尝试救中国的新路。

徐志摩和第二任妻子陆小曼

梁启超晚年饱受肾病折磨，协和医院割除了他的右肾，但没能止住病情。本就对西医心存怀疑的文化界纷纷声讨，要求协和承担责任。梁为了回护西医，不顾病痛发表声明，称协和对自己的病尽心尽力，不必负任何责任。他一生对新事物的善意、对中国新气象的追求，尽在其间。

梁启超生前就因善变遭到两极评价，死后同样如此。人们先将其视为启蒙导师，一再吹捧；新中国成立后，有更多着眼于他的改良立场， 阻挠革命、应当批评；而现代，我们又重新重视起他对新文化传播的贡献，总体上对其持肯定的态度。

不同时代的人们，在各自的时代背景之下，会对同一个人物给出截然不同的评价，这便是历史研究的过程中主客观认知矛盾的体现。

历代评价

使无梁氏之笔，虽有百十孙（文）、黄（兴），岂能成功如此之速耶！

——胡适

他如顽执不变，便早已落伍了，退化了，与一切的遗老遗少同科了；他如不变，则他对于中国的贡献与劳绩也许要等于零了。他的最伟大处，最足以表示他的光明磊落的人格处便是他的‘善变’，他的‘屡变’。

——郑振铎

编辑说明

文字 / 哥特人的猫

排版 / 壬末

封面 / 壬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