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女孩合租记：没有欢乐颂，只有命运交响曲

2017 年 7 月，在别人还在以度假的方式来致敬终将逝去的大学生活时，我和几个小伙伴早早就踏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当时的我们还没有内卷和躺平这些概念，只觉得自己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普通，毫无波澜地度过了大学三年，如果不尽快做出改变，往后定会后悔莫及。我们想在大四来临之前抓住一些绽放于心头的烟花，哪怕只是三分钟。

《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呢》剧照

城中村的脏乱差与白日梦

到达广州的第一晚住了两百多的宾馆，只有一张床，三个女生挤在一起睡，潦草地度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我们要赶在退房之前找到合适的出租屋，否则又得再住宾馆。不需要雄心壮志，不需要热血沸腾，单单是贫穷，是兜里仅有的千把块钱，就能驱使着我们仨冒着盛夏里毒辣辣的日头走街串巷，只为找到价格合适的容身之所。

因为前一晚已经在各个租房网站狂扫一圈，发现都很贵，两三千的公寓，看着特别喜欢，就是我们的钱包不配。后来在一个学姐的推荐下，我们找到了一处。就是这个地方，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了老鼠如何在深夜载歌载舞，蟑螂如何在白天旁若无人挂墙上耀武扬威，也让我亲历了走在曲折狭长的小巷子里如何忐忑不安，深夜加班回来碰见醉酒大汉横在路中间如何战战兢兢，这些都是我们初入社会，成为打工人的生活调味剂。

《我的大叔》剧照

看了好几家出租房之后，我们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头上的汗一颗一颗滚落到脸颊，也没来得及擦，赶紧凑在一起合计合计，到底选哪一家。

要走狭长巷子的不要，别说晚上回来，就是白天回来，走在一条只能容身一人的巷子里有多可怕已经不用描述了，单是站在巷子口，脚已经开始发软了，已经控制不住在脑补握手楼里突然伸出的手了。

顶层的不要，广州的夏天不是闹着玩的，又闷又热，顶层更是不得了，只和太阳隔一层墙，贫穷的我们当然舍不得整晚都开空调，开风扇肯定都顶不住。

没有厨房的不要，我们打算下班回来自己捣鼓一些吃的，天天在外面吃，一是贵，二是不卫生，三是吃久了也会腻。没有床垫的不要，主要是我们没那么多钱买床垫，房东也不给加床垫。没有阳台的不要，城中村已经很难看到太阳了，如果没有阳台，那简直是住在地下室里了。

这样反复纠结，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一房一厅，1280 元 / 月，有厨房，有阳台，缺点就是窗外就是大街，很吵。算了，就这个吧，决定好了之后我们就回宾馆拉行李了。

《老友记》剧照

安顿好了之后，我们开始出去面试。刚出社会，不单钱包是空的，简历是空的，经验也是空的，面试屡屡碰壁。到了晚上回到出租屋，我们就互相讨论，互相给建议。没有实习工资的不去，已经够穷了，不想当免费劳动力。离出租屋太远了的不去，通勤时间超过一个半小时的，必须起很早赶车，而公交那么挤，要等几趟才能上得去，每天都面临迟到的危险。看起来不靠谱的不去，这个不靠谱主要是看公司位置是不是很偏，是不是周围没有什么商业，或者面试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面试官不好。

我们这样一轮又一轮地筛选下来，其实能够选择的所剩无几。而我们的讨论只是自己作为应聘者的想法，说不定招聘方早已经在面试的过程中筛掉我们了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普通二本院校毕业，且在其它方面毫无优势的我们，只能进入一些普普通通的公司，做一些随时都能被别人替代的工作。

《欢乐颂》剧照

我们住的房子窗外是一条昼夜车辆不息、人流不断的路，只三四米宽，运输着一个中国一线城市外来务工人员的现实与梦。街区不大，人口密度却很高，每日的朝九晚五都要堵上一阵子。路面坑坑洼洼，一遇雨就积水，好在这里的人都很忙碌，每日每夜，来来回回，坑洼的地方经常换位转移，遇雨积水的地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地板都是忙碌不堪的，何况是人呢？

慢慢地也有一些同学来了广州，她们当中的一些也加入了我们租房的阵营，人数从三个到四个，从四个到五个，有一些同学只是在此歇歇脚，找到房子之后就搬出去了，后来也有同学工作几个月之后就离开广州，也有的因为换了工作搬走，但是雷打不动的都会有四个人。两人睡卧室，两人睡客厅，房租水电均摊。每个月花三四百块钱，在广州有了一个窝。

因为实习工资很低，完全不够一个月开销，我不得不在周末找一些兼职来做，周末就很少做饭。我们都知道在此居住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也没买太多做饭的器具。我们将这里当作一个过渡期，就像我们对广州的生活实习一样，可以忍受它的脏乱差，知道不久之后就会搬走，忍忍也无妨。

《后来的我们》剧照

住了差不多半年，我们后来也搬过几次地方，但每次下班回来还要做饭或者在周边找不到想吃的东西时，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感慨：要是这里有一条街的美食就好了。虽然我和室友偶尔也会在周末去吃一顿煲仔饭，喝一碗化州糖水，看看衣服，看看烧烤摊，但是我们谁也不喜欢住在那里。我们后来怀念的，只不过是那个曾经初入社会，还没有被现实磨圆的自己。

广佛交界，也是人生的交界

2018 年到来之初，我们搬到了广州和佛山的交界之地滘口，还是合租，还是四个人。因为对脏乱差有了阴影，临近合同到期前的一个月我们就开始找房大作战，我们要换一个物美价廉的房子住，最好是小区。白天上班时间，我们会各自发一些找到的租房信息到群里，如果大家觉得不错，下了班就组队去看房。

当时在员村那一带的老小区都找了一个遍，才找到一个相对满意的，打电话过去以为是房东，看房的时候才知道是中介。如果决定要房子，就必须付给中介一个月的房租作为中介费。两房一厅，面积约 60 平米，2800 元 / 月，押一付三，意味着我们一下子就要交出 11200，平均每人 2800。思索再三，抱歉，贫穷使我们不得不放弃。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后来几经辗转才找到了滘口，2600 元 / 月，三房一厅，没有中介费，房子还是新的。房东说步行到地铁只要五分钟，其实连走带跑都不止十分钟。所以房东或中介带你看房的时候就要注意，他说步行到地铁三分钟，不好意思，麻烦你以三乘以三或乘以五来看待。他说很安静，环境很好，房子刚装修，不好意思，他的意思其实就是这里很偏，他的房子租不出去。房东的嘴，骗人的鬼。

不过，我们也不想折腾了，商量之后，我和柯柯各要了一个次卧，圆圆和梓莹同住主卧。虽然离上班地方很远，但我还是很开心，房子很大很干净，终于可以自己霸占一个房间，一张床。住过条件很差的地方之后突然明白，有时候努力工作，拼命挣钱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付得起一个相对满意的容身之处的房租。我想，这应该是很多打工女孩或打工男孩初入社会所追求的体面吧。

《欢乐颂》剧照

在滘口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就开启了带饭去上班的生活。离住的地方大概一千米有个比较大的农贸市场，周末我们约好一起去买菜，顺便逛一逛周边。这边属于广佛交界，人员往来比较杂，客运汽车站和城际公交就在地铁站旁边。穿过一条古旧的小巷子，再绕过一家杂货铺，就到了菜市场。对比超市摆得整整齐齐的蔬菜，这里的菜直接放在地上，很凌乱。有一些种土豆的菜农直接挑着簸箕来的，一个个还沾着泥巴的土豆黑不溜秋。这让我想起家里种的土豆，莫名有一种亲近感。但是这种逛菜市场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就被繁忙的工作打破了，工作日天天加班很累，周六压根起不来，或者起来了也不想去，没了做饭的劲头。

而且，这个房子我们才签三个月，因为都知道住不久。临近毕业，论文和实习这两座大山都压着大四党，两天周末，一天拿来改 PPT，一天拿来写论文，就这样的日子昏天黑地了两三个月，该回校拍毕业照了，也该答辩了。大学四年结束得迅速而哑然，烟花于夜幕中炸裂，还有一瞬的美，我的大学被现实压着，还没来得及在大四绽开，在大三的暑假已经结束了。我们收拾好东西，赶在回校之前搬了家。

《82 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从十楼搬到五楼，白日梦跟着滚落

在学校几天忙完事情之后，我立马回了广州，打扫卫生，整理行李。因为之前匆忙搬家直到深夜一两点，第二天大早还要赶车回校，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就睡下。那段时间真的好累，好在都熬过去了。这个房子靠近黄埔大道中段，离地铁真就五分钟，缺点就是楼层高，十楼，对，没有电梯，周末不想做饭都不行，因为点外卖没人接单。一开始，外卖员是乐意接单的，但是接了一次之后就不会再接。十楼哎，走起来都费劲，何况他们还要跑着赶单。外卖小哥每次气喘吁吁上到十楼之后都会后悔万分地说，早知道没有电梯就不接单了。

住在十楼唯一的好处就是看得比较远，因为是顶楼，附近的楼层不高，在楼顶可以俯瞰很多地方。也因为毕业了，工资翻了一倍，天热的时候敢开一整晚空调，周末也会出去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过，那都是适可而止的快乐，由普通衍生出来的危机感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不要乱花钱。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最开心的事情是周末去看晚场电影，在人数寥寥无几的影院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看完电影差不多一两点，几个人边压马路边谈论电影，车驶过，风吹来，那一刻很爽。有时候也会请一些同学来做客，做饭，切瓜，聊八卦，也不亦乐乎。也有的时候下班了心血来潮，就会跑到楼顶唱唱歌，吹吹风，聊聊天，谈一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吐槽吐槽工作和上司。

毕业之后发现，很多热情几乎是同时归于沉寂，尽管我们还会时不时聊下梦想，但是聊的过程掺杂其中最多的还是现实与自身的无力改变。很快，我们就接受了这种普通的人生，偶有挣扎，难得反抗。我们终日坐在电脑面前想着所谓的 idea，想着策划方案，想着文案，想着活动流程，然后半天才化为电脑上的 PPT。日复一日，我们没有改变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初心都保不住。

《欢乐颂》剧照

2019 年 4 月，因房东的房子准备卖掉，我们又要搬家。被我们日常嫌弃的房子卖了两百多万，不到五十平，且在没有电梯的十楼，还是老房子，墙面都有一些破损的痕迹，但毫无疑问，它依然是抢手的。搬的地方是同一栋楼的 C 区，原先是 A 区，只是从十楼搬下来，然后绕一个圈，再搬到五楼，东西很多，也舍不得请人，累得要死。时间到了 2019 年的我们，其实对未来的期盼已经定了型，没有太大的想要出人头地的抱负，只想守着自己的工作，多积攒点经验，希望跳槽的时候可以顺道升职加薪。而升职加薪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换一个舒服的地方住。

换了房子后，我们由四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夜里我们追着大女主剧，职场逆袭剧，次日在早高峰的公交地铁里被挤成大肉饼。升职还远远够不着，加薪也遥遥无期。我们的未来似乎没有来，因为好像都活在同一天里，今天过完了，就顺手复制粘贴到明天，明天的明天，一如既往。如果不再粘贴了，那就意味着离开。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时间来到了 2019 年末，小刘刘说决定离开广州，离开我们，回老家当教师。我一边祝福她，一边为自己感到彷徨与迷茫。离开的人，知道为什么要离开，留下来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而留下来。小刘刘离开广州的那天，我和阿君还在上班，都没有去送。她走后那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还哭了。一起租房那么久，有人离开了，就像在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日子里撕掉了一块，以后就很难拼凑起来。离开了广州的人，都没有再回来。我们由三个人变成了两个人，继续耗着。

疫情之下的离别

2020 年 1 月 20 日，在回老家的高铁上，大概有一半的人戴上了口罩。回到家没几天，武汉就封城了，大家才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春节过后，公司推迟了上班时间。过了几日，又发了通知说可以线上工作。我在家工作整整一个月，同时交着广州的房租。因为我知道，都是要回到广州上班的，而且在家工作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疫情来了之后，真的改变了我们很多。有些人本来还犹豫要不要继续留在大城市的，疫情一来，很多人丢了工作，就纷纷回老家那边，有的考研，有的考公，有的考教资。旧的人走了，新的人又来，大城市永远不缺年轻人，而年轻人却不会永远年轻。

《最好的我们》剧照

因为疫情，很多人的人生轨迹正发生改变，有的快速而猛烈，有的是静悄悄的。小刘刘原本打算周末来广州收拾自己剩余的行李，但因广州疫情有变而不来了，让我收拾行李寄给她。一边给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我们以后见面机会渺茫，忽觉人生如同一场又一场的告别，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

同时，我也要将另外一个朋友的行李寄到长沙。快递接收业务员看了看打包好的行李，跟我说：" 这是年前我拿过来的那个啊，你还没拆开。" 我说：" 这不是我的，是朋友的。她之前在深圳工作，年前想过完年来广州发展，就直接把行李寄到我这边，因为疫情缘故现在又不来广州了，让我寄给她。" 他问：" 又寄到深圳吗？" 我说：" 不是，寄到长沙。" 他说：" 长沙？好远哦 ······ " 有的是还没见面就已经分别。离别是常事，相聚才可贵。过了一年，我们维持了差不多四年的合租，从两个人最终变成了一个人。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我们打工女孩的合租生活，没有欢乐颂，各自撑起的命运小船在社会大潮里来来去去，目标逐渐渺茫，摇摆不定，但我们也仍然紧紧抓着船桨，等待某日突然想开，内心云去雾散，坚定地驶向理想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