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子玥《录梦人：中国人在澳洲》- 艾米(上)

认识艾米是在一位从北京来的国画老师的讲座上。

我是超级路盲，一路寻寻觅觅、急急忙忙、风风火火地赶到Town Hall的一个大楼里。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中国人，年龄都以中老年为主。我们落座，老师开始演示她的幻灯。

我很喜欢老师画的古代仕女画，让我不禁自己联想出一个画面：春日午后，长裙仕女优雅的依着个小窗子，一只手托着有点圆的腮帮子梳着单发髻的脑袋，呆呆地看着屋檐上的小燕子做窝。颇有“多时窗外语呢喃，只要佳人卷绣帘。花间舞蝶和香趁，江畔春泥带雨衔。”的意境。

讲座结束后，我走过去高兴地对老师说：“老师，我特别喜欢你的仕女图。”她看着我和善的微笑着，温和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头说：“你就是仕女！”。一大群中老年的妇女们忽然一拥而上，把老师围了起来。我一转头，看到一个头发一直长到腰的黑衣女子站在一旁。

装置艺术家：艾米

“我叫艾米，做装置艺术的。” 她自我介绍

我们一起走出大楼，来到一家中餐馆。悉尼唐人街的中餐馆菜系很多，除了粤菜，还有川菜、北方菜、上海菜、台湾菜，味道都很正宗。我们去了一家川菜馆，艾米得知我正在写小说，出乎意料之外的惊讶，连呼：“怪不得我看她气质这么出众呢！漂亮的很多，但出众的没几个。”

我们来的比较早，店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盏盏中式宫灯悬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顶部，空调叶片里吹过来的冷气正好把那些红色的穗子吹的一缕一缕的飘着。我们坐在一扇落地大玻璃窗旁，喝着茶，点着菜。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街角那个不时变换眼色的红绿灯。临近傍晚的中餐馆显得难得的清静。

天色渐暗，窗外路灯逐个一盏盏亮了起来，透过大的落地玻璃窗，整个城市犹如一个浸在水晶球里的玩具八音盒。

艾米的眼光开始变得迷离起来，那些封锁在内心深处的情感，正在对抗主人的意志，有什么强有力的东西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向她的心冲击过去。艾米很想张开嘴对我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峰。她脸部肌肉反复纠结着，最终全部化作一个欲语还休的微笑。

餐厅里的客人这会儿明显开始多了起来，人们从外面三三两两地纷纷进来，带来一股股陌生人身上特有的气息。这个世界有时候显得多么荒诞和离奇，我们每天都和无数人擦肩而过，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但却会在完全不同时空里和完全不同的人彼此交错。

我看着艾米问：“如果你老了怎么办？”

艾米笑道：“澳洲又不是国内，老了怕什么？这里的养老院制度和老人津贴不要太是老人的天堂哦！澳洲有子女老伴的老人养老都名正言顺的在养老院，享受国家的福利嘛！Why not？我怕什么呀！”

我说：“这里老人养老的观念的确和国内不一样，把老人送养老院在国内可能要被人骂死呢！”

艾米点点头：“我来澳洲也有二十多年了，刚来的时候是个美院才毕业的大学生。什么都不懂，就拿笔夹着画板去市中心和那些老华人画家们一起在游客多的地方给人家画肖像。说他们老，有的的确是年纪比较大，有的其实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只不过来的年份比我们早而已。一幅素描15块，色彩20块。大家都收一样的价钱，他们几个老的在这一头画，要我和另一个朋友去那一头画。我想我们是新来的，不占他们的地盘大家也是公平合理，谁也不抢谁的生意。谁知道，他们看我们这边人越来越多，其中有个人头发有点谢顶，年纪也比较的大的，也把板凳搬过来。” 艾米气不平的对他们说说：“是你叫我们到这边来画的，现在你们又跑过来，算怎么回事呢？”

艾米咽了一口茶：“后来大家都熟悉了，这人也挺不好意思的，专门跑过来跟我道歉。一聊天才知道，原来他每天在这里从早到晚画画打工养家，连周末都不休息。平时中午我们都还买杯咖啡或者简餐随便吃吃，他只从包里拿出一些自带的简餐，说他有胃病，胃酸过多，中午一吃饭就要呕吐，影响他画画做生意。”

正说着，菜来了。悉尼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美食，日本寿司，韩国烧烤，越南的米线，泰国的辣鸡翅，意大利通心粉披萨，法国牛排，德国猪蹄，英国杰瑞米奥立佛的大杂烩，包括中国各大菜系，都是正宗的原汁原味儿。我们都开始拿筷子夹菜。我们边吃边聊。

窗外的天空突然开始下起雨来，而且好像下的还挺大的。刚从外面进来的新的客人手里个个都拿着伞。餐厅里现在人声鼎沸起来，我们互相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用筷子从脸盆一样大的毛血旺里夹起一块被辣油浸的红红的鱼片，没有什么胃口，放下筷子，“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我也是听人说他生病了，肺癌晚期转移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提出来还想回祖国看看，在中秋节前回国后不久人就去世了。那个时候的华人学美术的真是都是苦过来的。”

“为什么做装置艺术Installation art呢？”我接着问，

“就是喜欢啊！太喜欢了！你想啊，装置艺术就是运用不同的材料来重新创作出一种新的艺术表现方式，这样的表现方式更强烈！”艾米兴奋的说。

“一会儿吃好饭，我能看下你的作品吗？”我说，

“可以啊！我手机里有一张最近的新作品。”艾米从毛血旺里腾出手来，用餐巾纸擦干净，然后掏出手机点开图册给我看。这是一组残缺的女性人体，被白色的布包裹层层包裹着，其中一个立着的在腹部用霓虹灯弯成了一个胎儿的样子，她的颈处用霓虹灯管弯曲成一个绞索的圆弧形。面前躺着另一具已经躺倒的女性躯体。

艾米的最新装置艺术作品《战争的代价》

“非常 Conceptual的感觉哦！”我笑着把手机还给她。“你真是厉害，女中豪杰！”我笑道：“别的不说，可能光这些做装置的器具，我就连抬都抬不动，这可是个力气活儿。”我由衷的赞叹。

艾米朝我会心一笑，“看我的膀子”她把袖子往上一捞，原本应该细弱的胳膊、竟然如女健美运动员一样，有隐隐约约的凸起的小肌肉：“这么多年，我都练出来了！”我们都开心的大笑起来。

“我真羡慕你呀，你这么能写，我是不会写。我要会写，我就把当年我们那些留学生的故事都写出来。但是我会讲、我都讲给你听。有一天，你一定要把我们这些在海外的中国人的故事都写出来，到时候我一定看啊！”艾米说这句话时，我们一起付过钱，并肩往外走。

风夹杂在突然而至的大雨里，把整个城市裹在一个水袋子里，我们晃晃荡荡的走在青石子的乔治大街就像走在圣玛丽号轮船的甲板上。雨水把石板马路冲洗的很干净，地面凹槽的水洼里反射着十字路口红绿灯的倒影，斑斑驳驳的像倒了一地的油画颜料。我下午穿的黑色真丝连衣裙在夜晚的风雨中显得有些单薄了。

我和艾米在市政厅的火车站入口处挥手道别，她住另一个华人聚居的大区的站台走去，我则跳上往北区开的火车。

我会把这些故事写下来的，就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坐在火车上透过车窗望着雨中的悉尼大桥时想道。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忆子玥
2016年10月17日
写于海上悉尼
一态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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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忆子玥，旅澳华人女作家。微博：@忆子玥，公共微信号：忆子玥

身高：1.75米。江苏南京人。太阳星座：天秤座。

已出版古典奇幻小说《橴月亮》，已完成科幻小说《爱奥尼克斯之谜》。正在撰写现代都市爱情奇幻小说《Farewell，北京》。

自幼习学美术、钢琴、声乐、舞蹈。先后就读于宁海中学高中美术班、北京服装学院服装设计与表演专业、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工艺美术与教育专业、北悉尼美术学院油画专业、新南威尔士大学美术学院设计学专业。多年在海内外担任艺术教师。

热爱阅读与写作，除小说外，还写有大量散文如《小睡莲》、《致童年小伙伴的一封信》、《春夜里的紫月亮》等；诗体短小说《二月的最后一天》，《遂雨而爱》。

此外大量古体、新体诗词如《蕡酒词赋》、《问紫藤仙人大归隐何处》（七律）、《明月出山涧》（七绝）、《明月千古》（五言）、《春夜雨紫藤居》（七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