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笄夫人——蔚县代王城故事

代王夫人像

赵襄子元年。处在中原北部边缘的代国，从朝野到民间，被一份来自边境的消息惊得举国失色。

代国相邻的晋国，是中原历来举足轻重的大国。当时晋国的政事由公族所把持，那就是智，赵，魏，韩四大家，其中后三家后来三分晋国，天子默然，于是周礼崩坏，从此中国进入了以诈力取天下的时代。

赵家世代为晋国重臣，赵简子又手握军政大权，素怀尊王攘夷之志，名重诸侯。而晋北部相邻的诸国，无论是代国，还是楼烦，林胡，无不对其忌惮三分。赵简子晚年却突然提出要和代国联姻，将赵族之女嫁于代王，这正是代国所求之不得之幸事。更何况，那赵女并不是普通的族女，乃是赵家继承人赵襄子的同胞姐姐，可见赵家对这一政治联姻的重视态度。

代地出产名马良弓，在一个乱世，这当然是人人所欲求的宝地，但对代国而言，他们所得远远大于其所失，因为他们不仅在政治军事上寻求到一个强有力的依靠，更吸引他们的是中原那诱人的物产和文化。从这点而言，他们对这桩婚姻甚至怀有了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而对那位来自赵国的代王夫人，更是将无比的热爱和尊重献给了她。

这婚姻完成后不久，赵简子就死去了，无论赵代，都陷于哀痛之中。所以当赵家继承人赵襄子请代王在边境一会时，代人无不认为这是一个和赵家继续巩固友好关系的重要时刻。这种盟会，按照当时的风俗，仍然是要带甲士前往的，但当时服期未满，为了表示对亡人赵简子的尊重和信任，代王只带了一些随从大臣和隆重的礼物。在宴会上，赵襄子让甲士假扮为厨师，借上菜备酒之机，将代王及其随从当场全部击杀。

而赵氏铁骑，也间不容缓地以雷霆之势扑向代国。

整个代国陷入了绝望的混乱之中，没有了权力中心的朝廷乱哄哄一团，大臣们有的主张死战到底，有的主张暂时投降隐忍，有的要出使晋国讨个说法，有的力争投靠东北的燕国，甚至有高呼简子之名嚎啕大哭，对襄子的诅咒痛斥更是不绝于耳。

但前方惨败的战报还是如雪片般飞来。一个阴影已经越来越浓重地降临到每一个代人的头上：代国将亡了。

这时，那个曾被代人寄予无限希望和尊崇的代王夫人，孤零零地坐在她的寝宫之中，此时的寝宫有着坟墓一般死的寂静。虽然对于为一国之母的这一段时光而言，寂静是难得的。

古时赵女以姿容歌艺为天下一绝，诸侯竞购于后宫。代王夫人的身上不仅继承了倾国之色的传统，更不平凡的是她那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她的家族血统注定了她将是王室中的明珠，虽然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会被嫁到代国这个偏远小国之中，但为了承担家族中一个女子所能承担的责任，她纵有千般哀怨，也默默承受了。然而在代国迎接她的不仅有代王的万般宠爱，更让她感动的是举国上下那种那以掩饰的爱戴，即使是平凡的路人，她也能从他们激动的眼神中看到一个美好代国的未来。这时的代王夫人，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不仅仅再是一个赵女，更是寄托了一个国家民众希望所在的代人。她所能做的，就是让赵代联盟更为稳固，让代国更为强大和富饶，去报答她的夫君和子民。

赵简子刚刚入土，和赵氏素有积怨的另两个公族范氏和中行氏乘机向赵氏发难，在中牟（今河南鹤壁西）一带煽动叛乱，这对旧主刚亡，新主初立的赵氏家族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危机。此时，代国坚定地站在了盟友的一边，各种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为赵收复中牟立下汗马功劳。而作为这个联盟的纽带，代王夫人的心中升起无限的自豪感，而她的人生前途，也似乎变得一片光明。

可是，转瞬间，她的家族变成了背信弃义的敌人，她的夫君也被残忍地谋杀，而那个凶手，居然是她无比信任，疼爱有加的弟弟！她的面容如往常般平静似水，内心却翻涌愤怒的波涛，她的灵魂如断线的风筝在空气中拼命挣扎，去摆脱着她难以相信的事实。

“无恤，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啊？！”随着这个疑问无限地扩大，那些家族中尘封已久的往事开始缓慢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无恤，是赵襄子的小名，但真正能够这么称呼他的，除了作为简子的父亲外，只有她这个阿姐。她第一次见到无恤的时候，是在一个满是灰尘的柴房中，那时的无恤只有十来岁，正光着脊背，挥汗如雨地砍柴。无恤不是她的亲弟弟，他的母亲是一个家族中不知名的奴婢。这似乎注定了这个孩子的一生，他虽然有简子的父系血统，但他母亲的卑贱，却足以使他一辈子寄人篱下。无恤的生活和家族中的一个奴仆无异，年纪幼小，却已经知道只有拼命干活才能维系生存。

她不是偶然见到无恤的，事实上，出于一个她当时并不明白的原因，奉简子之命，来给无恤送饭。尽管如此，她却并不认为这是件苦差事，也许是因为无恤和她所惯见的族内公子不同吧。无恤一眼就认出了她，无恤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思维敏捷，记忆超强，属于那种看人一眼就绝不会忘记的类型。而且由于长期的体力劳动，使得他早早就具有一般贵族子弟所没有的健壮体格。

也许更特别是，对于她而言，从没有一个族内的人会象无恤一样给她如此真诚亲切的目光，“是因为我是唯一待他好的人吧。”

代王夫人是简子的长女，她善解人意，办事干练，极受简子的信任，有一次简子甚至感叹：“余子碌碌，唯此女可待，可惜啊。”就这样，她逐渐成为简子身边不可或缺的助手。简子经常出征，回来后最关心的就是向她询问家中男孩的进步状况。她明白简子一直为缺乏合适的继承人而苦恼，也正是因为她是女流，无法亲自改变这个事实，所以在对族内各公子的教育监督上格外的用心。　给无恤送饭有月余后，简子突然问起无恤的近况，她照实回答：“砍柴如初。”这天以后，无恤结束了他砍柴的生涯，开始和群公子一起读书习武，她开始慢慢明白父亲的想法，所以在她的眼中，更待无恤与他人不同。而对于无恤这么一个孤立无助的人来说，在贵族兄弟中立足又谈何容易，在他颇受欺凌的那些日子里，阿姐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果然，不久就发生了无恤生命中的一件大事。简子忽然卧床不起，昏迷了七天七夜，名医束手无策，只有扁鹊称其非病，而是象当年秦穆公一样神游太虚，必有神喻。不出扁鹊所料，简子醒来后称其和天帝畅游天庭，而天帝也将晋国的天下授于赵氏后裔。这当然是指赵氏后人中必有为一国之主的人才。于是简子招相士来给群公子看相，那相士居然一口咬定唯有无恤有国主之相。

“父亲为人深藏不露，但思维行事之缜密周详，实无其上者啊。”代王夫人不由得轻轻叹息。

相士之言，一下使得无恤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然而无恤是贱婢所生，又非长子，这是族人所难以接受的。尤其是大公子伯鲁，为人忠厚，素有贤名，且无过失，以一相士之言辙废之，实在是难服众人之心，一时之间不平之声四起。简子于是各授伯鲁，无恤二人一简，上书祖训，命其二人日夜背诵，三年后，简子当众考核，无恤背诵如流，而伯鲁却不知所云，连授于的竹简都遗失了。于是众人始信无恤贤明。

她还记得授简之前，一日在书房中，简子忽然喃喃自语：“伯鲁虽贤，治学为官足矣。然当此乱世，非有力智者不足以任也。”被立为继承人的无恤，也就是赵襄子，却基于本能感到其中的蹊跷，他无法相信素有贤名的伯鲁居然会背不了家训。然而他无论怎样询问试探阿姐，她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在心里默念：“无恤，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让她多少欣慰的是，无恤决定他死后，要让伯鲁的儿子来继承自己。

“那时的无恤是多么仁厚啊。”代王夫人独自念着。

无恤就这样从一个家奴成长为一族之长，随着他一步步地踏进晋国军政权力的中心，其才能也得到越来越多的肯定和尊重，整个氏族在他的领导下出现了空前团结和繁荣的景象。

而与此相对的，却是赵简子一天天地老去，他用在军务政务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的时光内只是坐在家族宗庙的祖先灵位前闭目冥思。后来，他甚至也不去上朝了，即使是无恤和晋国另一大家族智氏间的激烈冲突也不闻不问。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也就是在这个宗庙中，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有一天，简子在冥思中忽然开了口：“赵家世代为晋之良臣，几死几灭，终不断绝，那是上天的怜幸啊。今天下将乱，晋室必衰，鞅戎马一生，有愧祖德，行将就土之人，是等不到我族中兴了。”

她规劝道：“父亲，您何必如此自责，您一生位高权重，恩荫广布，实为我族以来的大兴啊。”“为人臣子岂可称大兴？位高权重又算得了什么？你可知这些祖宗灵牌是什么？那是我赵氏宗族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脚印啊。而鞅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平凡的脚印而已。”话至此，老人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了起来：“但这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无论什么样的代价和牺牲，所以，以后就拜托给你和无恤了。” 　　代王夫人记得当时自己泣不成声，那毕竟是威严一生的父亲啊。“可是上天，你为什么要到今天才让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代王夫人生命的热度随着那疑团也一起渐渐消散了。 　　“良弓骏马，天之所赐，不取无道，你嫁到代国去吧。” 　　这是父亲简子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出嫁时，已经为一方霸主的无恤一直强忍着眼泪，送了她一程又一程。据说她出嫁的消息传出后，无恤从前线连夜赶回，父子二人关门争吵了一夜。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冰冷的银簪，那是无恤临别送给她的，说：“阿姐此去天各一方，大恩大德再无以为报，这个簪子是我娘亲留下来的遗物，阿姐见簪如见无恤。” 　　代王夫人记得自己还安慰过他“赵代近邻，相见有日”。现在想起来，无恤那时一定已经知道那是我们之间的永别了吧。

据史称，代王死后，其夫人泣天呼地，摩笄而死。所谓摩笄，指以簪刺太阳穴。代人感其忠，称其死后所葬之山为摩笄山（今河北蔚县东南）。其人史称摩笄夫人。

夜凉秋如水，拔剑出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