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运鲨涉事企业福州宏龙隐身 为中概股平潭海洋关联公司

【财新网】（记者 周辰）因被发现涉嫌非法占有及运输6600多头鲨鱼，中国渔船“福远渔冷999”于8月13日在厄瓜多尔加拉帕戈斯海洋保护区内被当地执法人员扣押。8月25日至27日，厄瓜多尔圣克里斯托瓦尔法庭三次庭审，并于27日下午裁定，根据厄瓜多尔《整体刑事组织法》（the integral criminal organic code）第247项条款，渔船上的20名船员犯有“破坏野生动植物种罪”，分别判处一至四年不等的监禁。

根据中国驻厄瓜多尔大使王玉林接受厄瓜多尔安第斯通讯社采访及国家农业部渔业局透露的信息，并综合此前厄瓜多尔环境部、加拉帕戈斯国家公园等发布的消息，“福远渔冷999”是一艘运输冷藏船，并非捕鱼船，其船上运载的300吨鱼类，主要是6623只鲨鱼，其中不乏濒危保护品种，是8月5日至8月7日期间，在距离加拉帕戈斯群岛1000公里外的公海上从两艘台湾籍渔船“Hai Fang 301”和“Hai Fang 302”处获得。完成海上转运后，“福远渔冷999”因在公海上遇到大风偏离航道，“误入”了加拉帕戈斯海洋保护区，8月13日被厄瓜多尔军方逼停截获。

但截至目前，仍有诸多事实疑点并不清楚，这些鲨鱼究竟是从哪里捕杀的，“福远渔冷999”及其公司，与台湾籍渔船“Hai Fang 301”“Hai Fang 302”等是什么关系，是否有长期捕鲨-转运合作？

突然隐身的福州宏龙

根据财新记者调查，“福远渔冷999”渔船属于福州宏龙海洋水产有限公司（下称福州宏龙）。财新记者8月31日来到福州宏龙的工商登记注册地址福州市五四路银河花园大饭店十七层，发现福州宏龙早已搬离此处。记者随即致电福州宏龙联系电话，被告知公司目前所在地是福州市鼓楼区中山大厦A座18层。

然而记者在中山大厦A座18层看到，该层楼仅有一家“环球深海鱼（平潭）实业有限公司”，19层有两家公司，分别是“平潭海洋企业有限公司”和“福建省平潭远洋渔业集团有限公司”，并无福州宏龙。环球深海鱼和平潭海洋的前台员工告诉记者，在这里办公的就是这三家公司，没有福州宏龙，他们与宏龙没有关系，也不知道宏龙在哪里。

蹊跷的是，根据福州宏龙在网上刊发的招聘期至2017年9月30日的招聘启事，显示公司联系地址正是中山大厦A座18楼。大厦物业保安也告诉财新记者，福州宏龙就在中山大厦18、19两层。记者还到16、17楼询问，也没有找到福州宏龙的身影。

记者随即又拨打福州宏龙的电话号码，重复多次，对方已不再接听。

福州宏龙与平潭海洋

由Oceana和Google合作组织的全球渔业监测（global fishing watch）项目SkyTruth，8月28日公布了船舶自动识别系统跟踪数据(AIS tracking data),数据显示，“福远渔冷999”渔船于7月7日驶离中国福州海岸，直接穿越太平洋驶向厄瓜多尔方向。8月5日，渔船停在加拉帕戈斯群岛西1700英里处的东太平洋上，之后3天以缓慢速度行驶。

案件原告方加拉帕戈斯国家公园曾表示，“福远渔冷999”渔船上的6623只鲨鱼，包括双髻鲨、白眼鲛、深海长尾鲨、浅海长尾鲨、灰鲭鲨等，是8月5日至8月7日期间，从台湾渔船“Hai Fang 301”和“Hai Fang 302”处获得。

SkyTruth对“福远渔冷999”渔船附近的船只进行了调查，与上述公开信息不同的是，SkyTruth并未追踪到“福远渔冷999”8月5日至8月7日之间附近有名为 Hai Fang或Hai Feng的船只，而是发现在此期间，“福远渔冷999”渔船周围出现了一只由四艘捕捞船组成的船队，船队包括“福远渔7861”、“福远渔7862”、“福远渔7865”和“福远渔7866”。

数据显示，该船队和“福远渔冷999”渔船之间的距离仅有30米，每艘船曾花费约12小时附连于“福远渔冷999”渔船，SkyTruth认为，这种“长时间约会”有可能表明，船只之间进行了数量巨大的货物传送。

财新记者查询得知，“福远渔7861”、“福远渔7862”，是属于纳斯达克上市公司中国平潭海洋企业股份有限公司（NASDAQ：PME，下称平潭海洋）的longline fishing捕捞船。记者联系到该公司，询问“福远渔7861”和“福远渔7862”是否与“福远渔冷999”存在货物买卖或代运关系。该公司工作人员称：“‘福远渔冷999’是运输船，运输船的运输模式属于超长航线，不管航线上有多少渔获都可以接，不一定只接一个区域内的。”她表示没有收到任何公司通知，说明“福远渔7861”、“福远渔7862”与“福远渔冷999”存在关系。

不过，福州宏龙和平潭海洋这两家公司，却有着密切关系。福州宏龙的大股东林平，是平潭海洋大股东卓新荣的妻子。换言之，福州宏龙与身为中国第二大远洋捕捞企业的美股上市公司平潭海洋，是同在卓氏夫妻旗下的两家都从事远洋渔业的公司。

平潭海洋2017年3月23日发布的2016年年度财报中，也披露了两家公司的关系。在叙述2013年6月19日与“关联方”福州宏龙海洋水产有限公司订立的一份收购后者46艘渔船、总价值4.11亿美元的交易时，财报写到，“福州宏龙的主要股东为本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卓新荣的配偶林平，她持有宏龙66.5％的股份。卓先生现持有平潭海洋约56.2％的股份”。

不过从工商资料看，福州宏龙实际在2016年五六月间发生过工商变更，注册资本金由1.67亿元增至3亿元，林平将自己在福州宏龙的股份转给以卓龙杰为大股东的福建亿海投资有限公司，自己只保留监事职务。卓龙杰同时也是平潭海洋的董事，他是卓新荣的兄弟。而身为平潭海洋大股东、董事长和福州宏龙创始人的卓新荣，是2010年10月迁居香港时才更换的名字，其原名为卓龙雄。

除了在平潭海洋的英文网站和上市公司相关信息披露中使用“Xinrong Zhuo”，在其他场合，这位渔业大佬依然主要以卓龙雄的名字出现。比如，在澳洲中华经贸文化交流促进会的官网上，身为荣誉主席的卓龙雄被介绍1995年6月创立福州宏龙；在新华社、《经济日报》2015年的报道中，卓龙雄的身份也还是福州宏龙的董事长、总裁。

卓龙雄1964年出生于福建省平潭县，现年53岁，创立有多家企业，除福州宏龙和平潭海洋这两家渔业公司，他还是印尼远洋渔业董事局主席，其旗下的房地产开发企业福建和悦集团连续七年跻身中国房地产百强，并收购了福建省建筑龙头企业福建路桥建设有限公司和福建路通公路工程建设有限公司。在和悦集团官方网站上这样介绍：和悦集团是由东南亚知名的华人企业家、印尼远洋渔业董事局主席卓龙雄先生在福建省投资的以基础设施投资建设、房地产综合开发为主，资产经营及资本运作并举的大型投资企业集团。董事局主席卓龙雄先生在印尼、新西兰、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等地有多项大型投资。目前和悦集团旗下拥有全资、控股和参股企业十余家，其中房地产开发企业有：福建华商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福建亿海投资有限公司、福建万豪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福州东兴龙居房地产有限公司；房地产开发建设及规划项目9个，房地产开发总面积达210多万平方米。

曾遭国际空头狙击

2017年5月，作为纳斯达克中概股，平潭海洋曾遭到国际空头狙击。美国研究机构Aurelius Value发布报告，质疑平潭海洋涉嫌欺诈、人口贩卖和海洋偷猎，报告称，“平潭海洋从事欺诈和非法活动，这掩盖了其股票价值可能为零的现实”。报告发布当天，平潭海洋股价暴跌28.22%至2.95美元，创近四年来最大单日跌幅，市值蒸发9200万美元。

该报告认为，平潭海洋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使用别名向投资者隐藏其真实身份，被疑同时拥有中国内地和中国香港双重身份。“更重要的是，我们发现董事长和他家族控制着一个由关联方公司构成的辛迪加团伙，从事各种欺诈、偷猎甚至人口贩卖等国际犯罪活动”。报告质疑2013年以来，平潭海洋通过一系列疑似虚假的关联交易，向其董事长卓新荣或其妻子直接间接控股的公司，主要就是福州宏龙，转移了9.1亿美元，其中 7.2 亿美元据称用于购买船舶，但实际上，这些船舶的成本只有100万美元/艘，而并非通过公司财务数据算出的930万美元/艘。

报告表示，平潭海洋声称其大部分价值来自捕鱼许可证，但其研究显示，这些许可证大部分并不存在；更糟糕的是，平潭似乎甚至没有大部分所谓的船队，因为许多船只从未转让给股东，“该公司声称在印度尼西亚境外拥有一个小型船队，但证据显示，其中许多船舶也由董事长公司所有，而非平潭海洋”。报告还举例说，平潭海洋声称其拥有牌照可以在印度尼西亚的阿拉弗拉海运营 104 艘渔船，然而印度尼西亚海洋事务和渔业部长 Susi Pudjiastuti 公开宣布，平潭从未有过印度尼西亚的捕鱼许可证，“印度尼西亚没有这样的公司”，部长还宣布要投诉平潭海洋“向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提供虚假报告”。

Aurelius Value的报告还展示多份照片、法院文件和无人机视频证据，指控平潭海洋及其附属公司涉嫌参与和资助了系统化的国际非法偷猎。报告指出，偷猎是从转运开始的，负责海上转运的冷藏运输船被认为是“母舰”，可以支持其他渔船在海上持续捕鱼数月甚至数年，而平潭海洋及其附属公司的母舰包括“Danfeng水手”、“福远渔80”和“Hai Fa”，据印尼政府称，每艘都参与了非法转运。目前尚无法确知Aurelius Value报告中所称的“Hai Fa”，与前述向“福远渔冷999”转运鲨鱼的两艘台湾籍渔船“Hai Fang 301”和“Hai Fang 302”是否存在关系。

Aurelius Value的报告称，印尼海军曾在“Hai Fa”船上发现了900吨非法渔获物，其中包括大量受保护的鲨鱼，国际刑警组织2015年还曾就该船发出过“紫色通报”——即向警察部门、公共部门及其他国际组织发布的有关涉嫌犯罪作案的案情通报。另外，报告称，平潭海洋的印尼附属公司Dwikarya所属船只上也被发现装运鲨鱼、海豚和海龟，并涉嫌用锯割非法杀死鲸鲨。鲸鲨是世界上最大的鱼类，为《华盛顿公约》CITESⅡ级保护动物，在我国也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耸人听闻的是，Aurelius Value称其从印尼最高法院获得的文件显示，印尼政府曾指控Dwikarya公司涉嫌强迫劳动和人口贩卖。Dwikarya否认了该罪名，但其向印尼最高法院的申诉并未成功。报告援引法院文件表述，平潭海洋及其附属公司看上去参与了东南亚海洋捕捞业的现代奴隶制，使用暴力迫使劳工在公海艰苦工作，并承认贿赂移民官员。

5月11日，平潭海洋在其官网发布公告，针对质疑作出回应。平潭海洋承认，每艘150英尺长的拖网渔船的造价大约为150万美元，但认为船队的市场价值与出租车牌照市场相似，主要取决于每艘渔船必需配备政府签发的捕捞许可证。中国只有大约2460艘渔船拥有合格的捕捞许可证可以在公海作业，并已限制签发新的捕捞许可证。平潭海洋称自己拥有及购买的140艘渔船都持有合法的捕捞许可证，并展示了渔船捕捞许可证样本。

声明中也指出，目前公司依然受到印尼政府禁渔令影响，印尼政府2014年12月突然颁布禁令，对在该国所辖相关海域作业的渔船停止发放和更新渔业许可证，所有原来获准在印尼海域作业的渔船都接到了印尼政府的通知，先被要求严格依照规定作业，随后全部被停止作业。公司预期并深信印尼政府最终还是会恢复捕捞渔业生产作业，同时强调和印尼政府没有法律纠纷，印尼政府对平潭海洋没有展开任何法律程序。

针对Aurelius Value报告中对公司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卓新荣使用别名、隐藏身份的指责，平潭海洋在回应中公布了卓新荣的户口注销单，称卓新荣于2010年移居香港后，由“卓龙雄”更名为“卓新荣”，并非有意蒙骗。

对于海洋偷猎的指控，平潭海洋称，公司的收入主要来源于销售冷冻鱼类及其他品类的海洋渔获，大部分销售额多来自在中国市场颇受欢迎的带鱼和黄花鱼，其他还包括鳕鱼、鱿鱼、虾等，未直接回应是否存在捕杀和转运、销售鲨鱼。

财新记者上周致电平潭海洋，询问其渔船是否参与“福远渔冷999”船上鲨鱼的转运，对方以领导都在国外、公司还没有准备好接受采访为由拒绝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