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5周年，从《八佰》说去，谈淞沪会战抗日细节

要说最近有哪一部电影“既饱受赞誉、又饱受非议”，那一定是已经上映了十四天、票房已突破二十亿人民币、反映抗日战争淞沪会战四行仓库战斗的《八佰》了。

电影《八佰》海报

说这部电影“饱受赞誉”，一方面，它的摄影、制作和道具的确达到了当下中国战争题材电影的较高水平，而另一方面，它讲述的故事的确令人动容。更不用说这部在中国电影工业因为疫情影响、“万马齐喑”之时投入市场的大片，已在事实上成为了中国电影工业的“强心针”、“救命药”。而说这部电影“饱受非议”，相信各位读者一定看过很多相关的文章，评价最多的角度是认为《八佰》在历史细节上确存一定的艺术加工与美化，而这种艺术上的再创作使得电影中出现了与真是历史不符的桥段。

历史照片上的四行仓库

其实，要咱来说，电影只是电影，赞誉也好，非议也好，《八佰》这部电影的二十一亿票房、五千多万观影人次、猫眼评分九点二分、上海四行仓库景点络绎不绝的游人与鲜花其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故而大伊万给大家提一个建议：暂时放下绷紧的政治神经，安安稳稳地回到八十三年前的这段岁月、和当时在淞沪战场保家卫国的中国军人们一起战斗吧。

四行仓库遗址

尽管《八佰》这部电影从目前来看，该说的已经有无数影评号发表过相应观点了，但作为《八佰》“小背景板”的淞沪会战、“大背景板”的全民族抗日战争，咱还是有些话想跟大家说一说的。一方面也算是澄清《八佰》热映的当下、在网络上又沉渣泛起的一些谣言，另一方面，今天作为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纪念日，把这些大大小小的论点与论述写出来，既是对抗日战争的纪念、更是对新中国即将面临的更残酷的大国斗争的经验思考和展望。

《朝日新闻》关于淞沪会战的报道

同时，咱要特别强调一下，这些论点与论据并非咱一个人的思维成果，其中有部分观点和论述，参考了著名北朝大佬“KGB1059”的观点，也是大伊万和“KGB1059”交流的结果。当然，这位大佬已经欣然同意将他的观点交由大伊万付诸笔端，咱一方面不胜感激、一方面也是诚惶诚恐，下面就分段来一一论述之。

维基百科有关淞沪会战的介绍卡片

淞沪会战中国军战术表现如何？

咱们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国民党军队在淞沪会战中战术表现如何、是否具备和日本侵略军实施正面对抗的能力？

装备德式装备的国军精锐

关于这一问题，大伊万不得不说：国民党军队在淞沪会战中的战术表现不如人意，甚至不如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初看起来，“一二八”淞沪抗战中国民党军队的编制、装备等方面相比八一三淞沪会战均有不足，比如当时首批参战的由蔡廷锴、蒋光鼐率领的第十九路军，还是粤军体系的杂牌力量；作为第二梯队由张治中将军率领的、著名的国87师、国88师、教导总队组建的第五军尚未完成调整整编，相比八一三淞沪会战时期的调整师理论上战斗力全面处于下风。

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与日军激战的中国军队十九路军战士

但在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中，无论“杂牌军”第十九路军，还是尚未装备德国钢盔、德国水壶的嫡系第五军，其工事构筑、分队及以下步兵战术均体现出了极高水平：

比如在工事构筑方面，国民党军队彼时已经用上了相对先进、具备一战后期水准的多层次堑壕防御体系，各火力发射点、倒打火力点、就便器材伪装、大量设置蛇腹形刺带网等工事构筑极有水平，甚至得到了参战日军的高度评价；

而在分队及以下步兵战术方面，十九路军与第五军在防御作战中，均能依赖多层堑壕体系组织弹性防御，并能够根据判明的日军主攻方向相机调整防御重点，且能有效利用桩呰、拦障、蛇腹形刺带网等削弱日军炮火准备效果、阻滞日军实施战术突破；

至于在进攻中，第十九路军更是勇猛顽强，能够做到小群多路、避开大路、迅猛突击，尤其是从闸北一线的背街小巷地带的渗透攻击、夜间攻击，一度打得日军叫苦不迭，这一战也成就了十九路军的赫赫威名。

淞沪会战中的国民党守军

但是，等到1937年的“八一三”淞沪抗战，参战的国军部队战术水平相比五年前不仅没有上升、反而下降了，虽然现在大家都在谈两个著名的调整师，也就是在淞沪会战中、也在四行仓库战斗中露了大脸的、凶猛的国87师、国88师两个“德国钢盔师”，但其实这两个师在淞沪会战中打得就不如人意了：

首先还是在防御体系构筑上，相比五年前国民党军队基本上能够构筑一战水平的堑壕工事，这回赶往淞沪的国民党部队普遍构筑的是毫无体系、毫无层次、毫无纵深的环形工事，甚至堪称其中精锐的国87、国88都只会修筑军阀混战水平的高耸碉堡，且大多数工事构筑都不讲究隐蔽，组织的防御体系甚至连纵深都没有；

其次是在步兵战术上，相比“一二八”时期的十九路军、第五军组织的已经有步兵突击群战术雏形的短枪队突击，到八一三抗战时，饶是国87师、国88师都不止一次玩出在大马路上密集冲锋、顶着日军的舰炮围歼搞兵群蚁附、甚至在“十日围攻”期间在主要战场公大纱厂一线顶着日军的重机枪翻铁门的脑残战术。这种战术水平，就好比《八佰》里那段顶着日军的龟甲阵当人体炸弹的桥段，虽然壮烈无比，实际上就四个字：没有卵用。

国军的环形工事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国民党军伤亡惨重，事实上直接影响了后续的南京远接近地作战与南京战役，不是没有理由的。

八一三淞沪会战是否有必要打？

咱们其次要搞清楚的，是八一三淞沪会战的必要性、是否正如某些人强调的，说淞沪会战“打破了日军三月亡华的设想”？其实不然，不用大伊万来论述，即使是根据国民政府当年自己制定的相应战略计划，就不打算在淞沪和日本军队开打。

淞沪会战中的日本侵略军

很简单，咱们之前就曾经科普过淞沪地区的军事地理学特征：

淞沪地区在军事地理学上呈现出一种什么特征，这是一个面向大海的战略突出部，北侧的江苏盐城到启东、崇明岛到宝山卫一带，南侧的金山卫到杭州湾北岸一带均有利于日军实施两栖登陆，且预定登陆地带对防御方严重缺乏可资组织防御的有利地形、防御基点，除非花费巨大代价构筑类似马奇诺防线的要塞体系。

同时，由于上海市区防御纵深太浅、距大海又太近，事实上极其有利于日本海军的重型巡洋舰、战列舰发挥舰载重型火炮的火力优势，而日军在拿到制海权、能够使用战列舰巨炮对中国沿海任意地区实施压制的前提下，想在上海两翼实施两栖登陆、且登陆后实施纵深进攻、对整个淞沪地区实施战役乃至战略层面上的迂回包抄极其容易。

故从军事地理学角度来看，淞沪地区本身就是一个完全不能守的死地。

淞沪地区容易受到日军三面夹击，对国军而言是不适合防御的死地

实际上，彼时的国民政府在明知自己手里没有制海权、也没有足够制空权的情况下，民国24年、民国25年参本、陆大、德国顾问搞的战略规划都对日本海军极其忌惮，认为在日海军的舰炮火力下，国民政府在淞沪一带组织防御毫无获胜机会，唯一的机会是放弃上海市区尔后在淞沪、南京之间和南京远接近地一线组织梯次防御。民国26年，由参谋本部操刀、德国顾问协助制定的著名的《民国廿六年度国防作战计划》，就对整个淞沪地区的攻防布势做了如下想定，按照这一计划中“甲”“乙”两案的规定：

在淞沪地区取攻势防御的情况下，其战役目标应当局限于动用较有限的兵力、聚歼淞沪地区的日本海军陆战队与武装侨民，避免日军以淞沪为目标，在宝山、金山、杭州一线组织两栖登陆，战略目标相当有限；

而若日军已经在淞沪一线大规模上陆、并沿京沪（南京到上海）、嘉湖（嘉兴到湖州）向南京实施战略进攻的话，则应放弃淞沪地区，并沿预先构筑的国防线、也就是著名的吴福线和锡澄线组织防御，且利用南京周边的有利地形确保日军无法突破南京远接近地、突进城市围廓。

日本的飞机

根据这部著名的《民国廿六年度国防作战计划》，我们可以明确知道，彼时的国民政府并无真正在淞沪开打的作战计划，而战前毫无准备、战时又带着极强的投机心态，就使得淞沪会战成为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军事灾难。事实上国民政府在淞沪会战早期，还是沿袭了自身制定的战略计划规定，以聚歼上海那有限的几千个日本海军陆战队与武装侨民为主，但是在“十日围攻”啃不下日军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8月23日松井石根已经带着第3师团和第11师团上陆的情况下，国民政府的攻势防御计划事实上已经失败。

淞沪会战中的两名日本指挥官

在这种情况下，国民政府不仅没有迅速调整战略重点、将预先的攻势防御战役布势改为梯次防御战役布势，反而本着“国际观瞻”的政治考量继续往淞沪战场里填人头，据统计，截止9月6日，日军开始在上海建立制空权，国民政府已经先后投入了第8集团军（司令张发奎）、第9集团军（司令张治中）、第15集团军（司令陈诚）一共8个军、2个调整师又1个旅。

国军的机枪阵地

而这么多部队猬集在上海市区的后果，一方面是在日军的舰炮火力与航空兵火力下、也是在己方粗糙的分队步兵战术下徒增巨大伤亡，另一方面，使得日军正如战前国民政府所料，于11月5日由柳川平助中将任司令官、以第6师团、第18师团、第114师团、第5师团第9旅团、军属重炮第6旅团组建的第10军在金山卫突然实施两栖登陆。日军登陆后按战前国民政府预想的路线，一路向北包抄、一路沿嘉湖向南京攻击前进，国民政府的淞沪防御体系彻底动摇、淞沪作战在战略和战役上彻底失去意义、参战部队仓皇撤出淞沪地区，淞沪战役以失败告终。

国军士兵投掷手榴弹演示

而在淞沪会战以失败告终、各路参战部队在上海市区伤亡惨重的情况下，依托吴福、锡澄两条国防线组织防御已经失去意义，毕竟以国民政府对吴福线、锡澄线的想定，这两条国防线并无绵亘的永备防御体系，只在防御要点预先构筑了若干防御基点，要加以完善则需要大量部队提前进驻建设野战筑城体系。在淞沪会战各部损失严重后，国民政府事实上已经无力将国防线建设成为绵亘防御体系，结果日军以比预想低得多的代价，轻松突破了这两条国防线——尽管如此这两条防线也给日军造成了一万多人的伤亡。正因淞沪战场战局糜烂，使国民政府战前规划的、依托京沪和南京远接近地实施防御的想定成了空头支票，接下来就是南京大屠杀了。

佩戴防毒面具的日本侵略者

通过这一分析，我们已经明确了淞沪会战尽管在战术层面上打得气壮山河、却在本质上违背了国民政府自己的战略规划，为了单纯的一个“国际观瞻”，以自己的弱点去硬碰日军的强点，结果不仅没有达成任何战前规定的作战目标，甚至还影响到了后续的南京战役、导致了南京大屠杀。更不用说，要不是日军自己在淞沪战场也是胡打一气、尤其是柳川平助和松井石根的矛盾，导致登陆日军连主攻方向都选定不好、上陆后擅自分兵，国民政府打淞沪会战的代价可能要比我们看到的更为惨烈，没准整个国军的精锐，能被上岸的日军给全部包围在淞沪战略突出部这么一个大饺子里。

驳斥“淞沪会战改变了日军进攻轴线”

尽管在咱们的一番论证下，淞沪会战的意义似乎只停留在了精神层面上、而非战略层面上了，可不少读者依然有疑问。这就必须要说到这段时间大伊万不止一次在一些影评文章里看到的、之前曾专门论述过一次的、认为所谓“淞沪会战改变了日军进攻轴线”这一说法了。其实咱们之前论述的已经非常详细了，现在不妨说得简略一些：

抗日战争概况图，长江是一个绝佳的战略补给通道（来源：地图帝，图中南京大屠杀是1937年12月13日开始一直持续到1938年1月）

相比沿平汉线、京浦线南下的日军，日军沿着长江一线发展进攻、并向长江两侧延展进攻、进攻过程中使用动力船舶实施补给，其战役实施条件要更加优越。而在实际的战争进程中，日军也确实做到了这一战略目标，尤其是1938年10月武汉丢掉后，日军以武汉为攻击出发地开始四面出击，几乎每次都能达成预计的战役目标，相反华北日军却因遍布华北平原的八路军游击队而频频遭到掣肘，几乎寸步难行，更拿不出多少机动兵力实施大规模战役进攻。

这一切说明了，所谓的“淞沪会战改变了日军的进攻轴线”其实就是一个伪命题，正是日军把大量的兵力集中到了长江这样一条绝佳的进攻轴线上、正是因为淞沪会战葬送了大量的国民政府主力、正是因为淞沪会战失误导致后续的南京战役稀里糊涂被打败，才导致了整个抗日战局到1938年10月的根本糜烂。

纪念与缅怀

当然，我们肯定不能因此否定抗日先烈们的流血与牺牲，尤其是在今天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纪念日，他们更应该得到我们的缅怀与纪念！那时中国军人的战斗可歌可泣，尤其是在淞沪战场、南京战场、武汉战场，中国军队在装备、战役、战术全面处于劣势，在国际上除了苏联提供有限的支援、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肯伸出援手的情况下依然在进行着绝望而坚强的抵抗，他们自然是中华民族的民族英雄！

但是，大伊万最后还是要强调一下王鼎杰老师的那句话：相比战胜，战败才是真正值得学习的东西。一旦战败，到底哪些因素导致了战败，而不是把一切战略与战役行动都归结为战败的理由，才是考验一个国家战略与战史研究水平的东西。抗日战争作为近代中国曾经参与过的规模最大、战略水平最高的战争，能给我们以怎样的思考和启迪，是比战争本身更重要的问题。

今天上午，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向抗战烈士敬献花篮仪式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举行

在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的当下，向大家讲述这些历史的细节，希望对每一位读者都有所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