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嘉靖，我让你管谁叫爹，你就管谁叫爹，听明白了吗？

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

堪称大明王朝历史上最能闹的皇帝，明武宗朱厚照驾崩了。

皇帝龙驭上宾，大行而去，必然黎民举丧，百官悲痛，但朱厚照一死，大家却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朱厚照虽然只短短在位十六年，但却几乎没有一天是消停的。

要么在紫禁城里建设大型豪华娱乐场所“豹房”吃喝玩乐，要么数次出巡，旅游打仗看风景不亦乐乎。

皇帝牵一发而动全身，文武百官们就都得跟着他一起折腾。

现在皇帝终于归天，朝廷里的大臣们得以喘息，终于可以消停一阵儿了。

由于皇帝十分爱玩，导致帝王身后并未留下子嗣，又由于皇帝驾崩得十分突然，临死之前，并未立下遗诏来指定谁来接自己的班，只匆匆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明史》

朱厚照表示，我呢，现在就要领便当了，国家大事，就让皇太后和内阁大臣们一起研究着办吧。

按作者的角度来看，朱厚照的结局是十分凄凉的。

这位十五岁登基的少年天子一生都致力于对抗大明的文官集团和内阁制度，到最后却还要把权力交还给文臣。

皇帝说完这些，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明史》

国家衰败如此，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并不是你们能预料到的。

这位一生纵情玩乐的大明帝王，在临死之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前尘往事，我也后悔，但世上之事，不能重来。

皇帝一死，朝廷大权暂时落到了内阁首辅，杨廷和的手里。

杨廷和的压力很大。

他身居内阁高位，总揽国家大事，上能辅佐帝王，下可统领六部，无论民生问题，还是军政要务，他都能很好地解决，唯独替皇帝挑选继承人这事儿，他从来也没干过。

大明是老朱家的，谁来继承家业本来要由朱家人自己来决定。

但现在这样艰巨的任务，却落到了杨廷和一个外姓人的头上。

杨首辅不是霍光，没有操控皇权，让自己始终处于不败之地的心计，他更不是粱冀，能废立君王，使自己成为权倾朝野的重臣那样的城府。

从某种角度来说，杨廷和是个很纯粹的人。

他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会去轻易感叹世事变化，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皇帝交给他事情办好。

正德一朝，先有刘健，后有谢迁，再有李东阳，这些内阁首辅曾经陪伴皇帝度过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相比之下，最晚入阁，和皇帝几乎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的杨廷和，朱厚照对他的临终托孤之举，更像是毫无余地之后的妥协。

我已经没得选了，你杨廷和看起来还算靠谱，那么确立大明皇位继承人的事情，就由你来办吧。

事实证明，杨廷和不是看起来靠谱，而是十分靠谱。

他认为，先帝既无子嗣，那么大明王朝一贯遵行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就是一纸空文，想要确立新皇帝，必须引经据典，另外参照。

事情到了这一步，即代表在选择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上，有了多种的可能。

往小了说，子侄能继承，叔伯能继承，弟兄也能继承。

往大了说，只要是和朱厚照同志沾亲带故，有血缘关系的的人，都有可能继承皇位。

这么一来，可就乱套了。

虽然先帝交代，谁来当新皇帝这事儿全权由杨首辅决定，但朝廷里的文官们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想来凑一凑热闹。

并且，事情虽然是杨廷和说了算，但他的想法和意见，能不能让大臣们满意，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兹事体大，杨廷和没有犹豫，在朝堂上拿出了一本叫做《皇明祖训》的文献。

该文献中明确指出，若皇帝无子，可兄终弟及。

此言一出，居然十分好使，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很明显，对于杨廷和拿出的文献以及他提出的想法，大家没有一个不服的。

原因很简答，因为《皇明祖训》这本书的编撰者是朱元璋。

这还说啥了？这还有啥说的？

太祖高皇帝都发话了，还有什么可讨论的？

于是，皇位继承人的选拔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那就是从皇帝的弟弟中挑选。

朱厚照没有亲弟弟，但正当年的表弟还是有一位的。

于是这位表弟“人在家中坐，皇位天上来”，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明的第十一位皇帝。

这位幸运儿不是别人，正是明世宗，朱厚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朱厚熜同志应该好好谢谢杨廷和。

因为在此之前，杨廷和和他素未谋面，杨首辅选定自己当皇帝，完全是出于保持大明宗法继承制度的公正性。

按说拥戴新皇的功劳不小，但朱厚熜还没等登基，就和杨廷和闹起了矛盾。

在礼部给朱厚熜拟定的即位诏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兴献王长子厚熜年已长成，贤明仁孝......即日遣官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庙。”——《明史》

由于朱厚熜并非武宗皇帝朱厚照的亲弟弟，所以朱厚熜的生父母另有其人，但由于朱厚熜要继承皇位，那么他必须要认（尊）朱厚照的父母为亲生父母，身份转变为朱厚照的亲弟弟。

这样做的意图很明显，朱厚熜只是个远方亲戚，是明朝皇室的小宗，而朱厚照是根正苗红的大明正统，是大宗。

以小宗入大宗，必然要舍弃小宗的身份，随入大宗。

这是礼部给出的指导意见，更是杨廷和十分坚持的一种想法。

因为杨廷和受朱厚照托孤之重，他想做的是替朱厚照这一脉寻找接班人，而不是替大明王朝寻找全新的，和朱厚照毫无瓜葛的继承人。

也就是说，如果朱厚熜要当皇帝，就必须管朱厚照的父亲叫爸，而管自己的亲生父亲叫叔。

明朝奉行理学，以上内容在当时理学界观点里，是十分合理的。

但按作者来看，这样的改法，未必太过没有人情味了。

如果说朱厚熜十分听话，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倒也罢了，但朱厚熜偏偏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主儿。

他认为，我自己有爹有妈，我凭什么要舍弃我父母的身份，认别人的父母做自己的父母呢？

朱厚熜当然不干，他不仅不要管别人叫爹妈，还认为自己当了皇帝，那么自己原本是王族的亲生父母就应该位封先皇，先后。

以杨廷和为首的朝廷大臣们，观点不改，仍认为新皇应入大统，换一换亲生父母。

（张璁画像）

而另外一部分大臣，如新科进士张璁之流，则支持新皇帝朱厚熜，认为根本没那么多讲究，皇帝愿意怎么叫怎么叫，皇帝愿意怎么封怎么封。

这场大明王朝经典的朝堂之辩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一直持续到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被后世称为“大礼仪之争”。

但按我来看，这场争端其实更应该有一个十分形象的名字，那就是：

到底谁才是我爸？

表面上来看，这是一场管谁叫爸的辩论，但实际上，事情却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杨廷和代表了弘治，正德两朝的势力，而张璁则代表了大明王朝的新鲜血液，他们和新皇帝同属一个阵营。

所以，这既是礼仪之争，更是党争。

如果杨廷和想要守住老臣们积累的硕果，确保老臣们在大明政坛上的主导地位，他就必须让朱厚熜老老实实听他的安排。

反过来说，如果世宗皇帝想要独立、全面地掌握朝政和权力，他就必须击溃杨廷和给他设下的桎梏。

而在两党相争的背后，更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争斗。

杨廷和是程朱理学的拥护者，而张璁则是陆王心学的忠实粉丝。

程指程颢、程颐，朱为朱熹。

陆为陆九渊，而王，则是在后来举世闻名的王阳明。

（王阳明画像）

所以，这又不仅仅是简单的党争，更是学派之间的较量。

最后，再说回我们本篇文章故事的主人公，杨廷和。

世宗皇帝初登帝位时，对杨廷和还多有容忍，但随着皇帝在位日久，权力逐渐稳固，杨廷和总是因为“大礼议事件”和皇帝对着干，很显然就不太聪明了。

但这并不能怪杨廷和。

因为自从他被武宗皇帝朱厚照选中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然被决定。

他只能代表先皇的意志，他要在任何时刻都率先维护朱厚照的权力和宗室。

而他作为前朝重臣的身份也决定了他只能和世宗皇帝走到对立面。

一方面，朱厚熜是他亲自拥立的，他希望朱厚熜可以继承先帝的事业，为大明带来新的希望。

而另一方面，他虽然拥立了朱厚熜，但他并不希望朱厚熜把先帝的宗室关系撇的一干二净，他更希望在朱厚熜身上看到先帝血脉的绵延。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杨廷和最终的命运除了被皇帝清算之外，再无其它。

嘉庆三年，公元1524年，朱厚熜尊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先帝和先后，尊朱厚照的父母为皇伯，皇帝在这场礼仪之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杨廷和最后的希望破碎了。

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去守护住自己心里认为正确的事情，结果却是浮华半生，幻梦一场。

同年，杨廷和愤然辞职，离开了大明朝堂。

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杨廷和病逝，时年七十一岁。

杨首辅一死，即代表了大明王朝步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时代十分与众不同。

相比本朝的其它时代，洪武皇帝不喜文人，文臣受戮较为严重，建文朝儒士风行，治国安邦全靠书呆子。

永乐朝皇帝很强，大臣们反倒成了帝王的陪衬。

仁宣两代内阁文臣的重要性初现苗头，他们是皇帝的得力帮手。

正统信佞，景泰重教，宪宗一朝的官员们十分平庸，坊间更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笑谈。

弘治一朝，官员勤勉认干，但难有大才。

而正统皇帝最不喜欢文官，终其一生都在和内阁制度做对抗。

现在，明朝迎来了一个新主人——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

他会把大明王朝带领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也许是深渊，也许是地狱，也许，是光明的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