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在避暑山庄重点考察的建筑一角在承德博物馆复原展出

1.

几天前，有朋友告诉我，承德博物馆那里新增加了一个展室——经畬书屋。这是乾隆二十七年在避暑山庄鹫云寺东北修建的一组园林——秀起堂里书屋的原样复制。

“畲”，这个字一般人都认识，是我国少数民族畲族的“畲”，其实，这个字还有另外一个读音，念余。

《康熙字典》这样解释这个字：

《唐韻》以諸切，音余。《說文》三歲治田也。《易·无妄》不耕穫，不葘畬。《詩·周頌》如何新畬。《傳》一歲曰甾，二歲曰新田，三歲曰畬。

新开出的田地，第三年的时候叫“畲”，“经畬书屋”，把经书和田地放到一起，立刻就有了“晴耕雨读”的意境，吃饱了饭的不用直接耕作的文人最理想的状态一下子就出来了。

乾隆皇帝为什么给书屋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呢？

看他自己的解释。

2.

经畬书屋乙未

乾隆

三间朴屋倚嶙峋，额以经畲示有因。

如罫层峦研田界，欲斟垂瀑墨池津。

韦家不羡满籯富，徐氏无惭负耒贫。

四库而今经检勘，斯文知在读书人。

乾隆皇帝以《经畬书屋》为题，写了很多首诗，《四库全书·热河志》里收录了61首，承德博物馆复原经畬书屋御座后面墙上的诗，是其中之一，乾隆御笔。

三间朴屋，造型朴实如村居柴扉。“额”是匾额，匾额上写“经畬”两个字是有原因的。

诗中的“罫”字读卦，是方形的网格，这句是写农田；墨池，是王羲之的洗笔砚处，这句是写读书。

“韦家不羡满籯富”是一句典故，谚语

“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

讲述的战国时名士韦贤的故事，意思是说，“与其给子女留下满筐的黄金，还不如像韦氏家族一样教他们学好一部《诗经》。

“徐氏无惭负耒贫”的徐氏应该是明朝的徐威，江西泰和人，字广威。弘治举人，授郧西教谕。

成化中受业于桑悦，持论闳肆俶诡，与悦略同

。意思是喜欢高谈阔论，观点奇特，与一般人不一样。他的长诗《中秋咏怀借杜子美秋日述怀一百韵和寄柳州假鸣桑先生》，里面有“平澜寒

负耒

，阴壑夜鸣舷。冷落千军笔，纷披十样笺”的诗句。

但元朝诗人陈镒有《题徐氏贫乐亭》诗，似乎更能表达乾隆皇帝此时的心情：

人人慕富贵，富贵多危机。

不如贫乐者，自得道所资。

卓哉南州士，澹然岩壑姿。

洁身事高蹈，心与千载期。

蟾峰飞白云，蟾溪涣清漪。

世虑日以淡，道味日以滋。

壶觞自酬献，文字相娱嬉。

放怀山水间，此乐知者谁。

从秀起堂的建筑风格看，陈镒的诗句与之更相符合。托朋友在承德市图书馆查一下“徐氏贫乐”的典故，没有查到，她们说，图书馆里某些方面的资料还不如我收集的多。

文化建设需要资金呀！

3.

《热河志》里这样写秀起堂：

西峪中峰特起，列岫层峦，奔趋拱极，据峰为堂，备览诸胜。其始循崖而上者，曰“经畲书屋”。芸香霏座，恍如宛委藏书。东北楼曰“振藻”。拾级再上，乃陟堂阶，四面岚开翠合，万朵青莲，如生足底，登临振衣，疑在天半也，御题额曰“秀起堂”。堂外石桥横度，碧溜斜通，曲槛周遭，回廊高下。堂后山如屏障。云际一亭，额曰“眺远”。俯视但空蒙一气，御风凭虚，而堂返在下矣。

意境很美，但“之乎者也”这玩意儿读着实在是费劲，鲁迅也烦，所以推广白话文很重要。按照1970年代山西临汾县魏村公社和村大队张庚酉、魏宪章两位社员写的《批判孔孟之道继续简化汉字》的思路，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为了掌握话语权，除了把汉字弄得笔画多、繁体字不好认外，文言文也是妨碍劳动人民学习文化的一种手段。

还是看看曾经担任过承德市文物局局长的傅清远先生用白话文介绍的秀起堂吧，他这本书的名字叫《中国精致建筑100——承德避暑山庄》：

秀起堂独具山水优势。北部山势雄伟，且有较大的高山台地。南部山势起伏较缓。这组庭园的中间有一条贯穿东西的山涧溪流与东北向的山涧溪水构成了一处Y形山涧。

主殿秀起堂，以及绘云楼、振藻楼、云牖松扉、经畲书屋和爬山廊、亭、桥等，以地形之高低而分君臣、伯仲，各得其所。秀起堂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周围有廊的卷棚歇山式建筑，前面有低1.5米的月台，是利用了高山台地所致。

门殿比主殿低10.8米，悬匾云牖松扉，造型朴实如村居柴扉。经畲书屋和门殿东邻的敞厅，坐落在两个小峰之上。位于南面的爬山廊依山势而建，在东西50余米的距离内，高差达8米，转折有6处之多。其中，由宫门向东的廊出两间便急转直上，在仅仅11米的水平距离内，为顺应山势而四次90°转折，然后36级台阶攀达经畲书屋。再经书屋后廊转向西北，降至山涧，跨涧而过，廊下设过水拱洞。爬山廊由此又拾级而上，经五次转折，方达振藻楼。

楼为二层，为单檐歇山式建筑，位于山凹的两涧交汇处。楼之东北高台又连接方亭，远望犹如角楼高耸，两者成为全园的独特景观。与主殿高差9米的第二级台地之上有绘云楼，其明间由一层通开间拾级而至二层。西次间一层均为该建筑的砌石基座。两次间山墙均有门通向户外耳房。

秀起堂总共建筑面积约1000平方米，该组建筑与其相邻的鹫云寺、静含太古山房共同组成了西峪尽头的建筑群。当年乾隆常在此读书、吟诗、传膳和休憩。他在赞赏秀起堂的诗中写道：

去年西峪此探寻，山居悠然称我心。

构舍取幽不取广，开窗宜画复宜吟。

诸峰秀起标高朗，一室包涵说静深。

莫讶题诗缘创得，崇情蓄久发从今。

4.

秀起堂，乾隆皇帝如此喜欢的建筑居然没有被列入乾隆三十六景，也是一件憾事。所以去避暑山庄也不要光听导游们介绍“康乾七十二景”了，很多美好的事物都遗失于原野，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康熙、乾隆两位皇帝在避暑山庄内有无数个书屋、书房，但这个“经畬书屋”的含义更好，大理在野皇帝段正淳的四大护法叫“渔樵耕读”，与此异曲同工。

越是高层，越是应该接地气，多听百姓的意见，多走走，多看看，多听听，多转转，看看物价，看看供暖，领导身边的人有时候专捡领导爱听的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1763年，35岁的钱大昕在大考中获得一等第三名，被提拔为侍讲学士，不久后充任日讲起居注官。后来在看到乾隆皇帝这首诗时，也恭和一首：

恭和御制经畬书屋即事元韵

钱大昕

六经教士各专治，四库新编圣主时。

甲乙丙丁统所部，校雠缮录慎攸司。

哲王道在惟钦若，诸子言淆必辨之。

日理万几还学古，健行以造物为师。

钱大昕，心真大，专在皇上面前说好话，乾隆修一部《四库全书》，毁掉、删改了很多优秀的传统书籍，一直遭鲁迅先生不齿，却被他给说成了一朵花。

5.

好了，这回该说梁思成了，再不说，该有人说我是骗子了。

前一段时间，我写过一篇文章《“你是人间四月天”——林徽因、梁思成与承德避暑山庄》，发表后很多人点赞，因为你若安好，就是晴天，人们都喜欢林徽因。

林徽因来过承德，梁思成也来过吗？我那篇文章写了，可惜是在林徽因去世以后。避暑山庄的湖水终究没有倒影过神仙伉俪的身影，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但毕竟，梁思成还是来了，在刚才引用的傅清远先生的文章中，就有这样一句话：

秀起堂地处西峪尽头，既是乾隆在山区建筑中的最得意之作，也是梁思成先生来山庄考察建筑的重点。

梁思成先生来过承德避暑山庄，在这里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没有查到更多的资料。

他的学生奚树祥先生写的文章《雨露滋润，铭记师恩——纪念先师梁思成先生诞辰120周年》，提到了承德：

梁先生博学多闻、兴趣广泛，听他谈天说地是一种享受。他谈学术能举重若轻，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趣味化，令听者难忘。例如他发现我常搞错清朝的年号，便教我口诀

“努尔哈赤皇顺康、雍乾嘉道咸同光”

，朗朗上口容易记住。

梁先生对北京城和故宫布局极为熟悉，形容故宫是中国的一座“高级监狱”，说有文字记载可查，每年修缮都要失踪几名工匠——他们是被宫女们私“藏”，最后又遭灭迹。他告诉我在北京一定要去逛大栅栏，体会那里的市井文化；去颐和园时应注意后山、后湖，说这一带的布局非常精彩。

有一回讨论藏式建筑，梁先生特意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例如当年文成公主是怎么进藏的，她对西藏文化的贡献。他要我去承德参观外八庙，于是我去了承德五天，回来后要我谈见闻和参观心得。我记得还有一次他谈到中国历史上拓拔氏对中华文明的贡献。

梁思成先生也是一个有意思的大师，不古板，看完他说宫女私藏工匠的事，终于明白唐三藏到了女儿国誓死不从的原因了。

6.

时间带走了一切，留下的都是传说。

不管是乾隆，钱大昕，还是梁思成、林徽因，还有他们关注的秀起堂。

奚树祥先生的文章，给我们讲述了梁思成在“运动”中有两个认错、两个想不通和两个坚持：

两个认错：

首先由于他的唯美主义思想，过分强调了建筑的艺术性，忽略了经济性。他的主张给国家带来这么大的浪费，是他所始料未及的。浪费的原因固然许多，但他承认自己起了坏作用。

其次是自己的非政治倾向，过分强调保护，忽视了利用和政治需要。

两个想不通：

“我一直是真心拥护共产党的，为什么说我要把它赶出北京？还有人说我借复古之名复辟封建，走保皇的路，我想不通”。

其次是不能把全国建筑设计上的缺点都怪罪到他身上，他说：“那是设计人员修养不够，民族形式不等同形式主义，我也从未说过民族形式就是大屋顶之类的话。”

两个坚持：

首先认为北京古城是国家重要的物质遗存，可以改造利用，但绝不能拆，拆了就是犯罪。他说过，“批判我可以，缄默不等于认同，后人会问，可以原谅不懂建筑的人，但你是研究建筑的，怎么也会点头同意？让我怎么向祖宗交代？向子孙交代？”

其次，他认为城市规划是科学，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苏联的规划要研究，西方在二战后出现的许多规划理论也应该重视。不能都当成资产阶级的东西，一概否定。

7.

按照梁思成后来的夫人林洙的说法，梁思成来承德是六十年代初。

此时的梁思成的心情可想而知，

饱读诗书，长期田野调查，最具权威的专家。

当学术遇到了政治。

早些年的时候，去避暑山庄还不用预约，每天早晨我都要从碧峰寺登四面云山，下山的时候经过秀起堂出避暑沟，面对那些残垣断壁，也曾捡起过砖头瓦块，细细的端详，看它记忆里的故事。

荒草萋萋，蟋蟀唱出来的都是哀婉的歌。

荒草中，这回有了梁思成低头俯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