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球队长叶劲光：曾祖父在北美找金山

冰球运动员的平均职业生涯寿命大约有 6 年，他们的平均退休年龄在 28 岁 ~30 岁。

2022 年，中国冰球队队长叶劲光马上 37 岁。

他在昆仑鸿星队打了五年冰球比赛，这一次，他代表中国冰球队参加冬奥会。

叶劲光在大三的时候，老师让他在课堂里写下 20 年内要完成的三件事情，叶劲光写道：

1. 偿还大学学费贷款

2. 参加冰球职业比赛 NHL

3. 参加冬奥会

2022 年 2 月 7 日，叶劲光以中国冰球队队长的身份，参加了冬奥会开幕式，20 年后，他终于实现了第三个目标。

而在 150 年前，叶劲光的曾祖父为了找到传说中的 " 金山 "，从广东出发到达加拿大。

叶劲光在微博里如是说："150 年前，我的祖辈流落北美，但中国一直在叶家的传统里。"

叶劲光的祖辈，是 150 年前从广东被贩卖到北美修建铁路的契约劳工。

这段属于华人的历史，在我们的历史课上并未多说，但我觉得有必要认真写一篇，让大家回温一下这段同胞的故事。

所以我们在采访了冰球队长叶劲光的同时，也收集了一些史料，希望对大家有所启发。

金山梦

海外华工的平均劳动寿命，是 5 年。

过去，在最为极端的古巴，这 5 年里，有 75% 的甘蔗田华工会死亡。他们死后会被烧成骨灰，作为甘蔗田里的肥料。

那么，他们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呢？

因为在鸦片战争后，饥荒频繁。穷苦的中国农民相信，在清帝国外面，有一座可以养活无数人的金山，只要寄回来一点 " 金屎 "，家乡的苦日子就到头了。

叶劲光说：" 当时传闻海外有金山，我的故乡应该是在广州或台山一带，曾祖父家里生活艰难，没有电灯、钟表，当时又盗匪横行，所以他给家里留了一笔钱，然后去了加拿大当华工。"

从事 " 华工贸易 " 的各国洋行的商人们，会用各种花言巧语诱骗农民签合同。

比如说，签订的赴美劳工合同有八年，但商人却欺骗道：" 美国年历和中国不同，美国一年，等于中国半年，所以 8 年的合同其实只要干 4 年！"

· 在 1991 年的《黄飞鸿 壮志凌云》里，就有这样一幕

为了诱骗华人出国，招工馆里甚至设有鸦片摊、赌场，也设有监狱和行刑室。

· 招工馆照片

· 合同与照片

有很多人是到了美洲之后才发现自己被骗的。

比如说在上海，有人走在路上，就被白人蒙上布袋掳走了。

他们被掳到美国后，跑到当地法院告状，法官用英语询问经过，在华工唧唧哇哇的伸冤中，法官只听懂了 "Shanghai……" "……Shanghai"

于是在后来，Shanghai 在英语词典里，也有 " 绑架 " 的意思。

" 卖猪仔 "

1840 年— 1870 年间，厦门、香港、广州等地，就有 70 多万中国劳工去南美洲当苦力，同时有 200 万华人到北美 " 淘金 "。

外国船商为了赚大钱，300 人的船舱装进 600 人，华工们就紧紧地填充在船舱里，吃的是烂米和臭咸肉。

· 喂猪仔

一旦风浪肆虐的时候，全舱的华工就会一起呕吐、尿粪横流，船舱内就搅拌成了一个 " 猪仔泔粪 " 罐头。

到达目的地后，他们便被水手们用皮鞭抽打着挪动，有的华工却在船舱里一动不动，水手们抽打几下后就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水手将他们抛入大海喂鱼，包括还没断气的几个。

这是所有华工都将经历的故事，他们受苦的细节大同小异。

但他们都想找到那座传说中的金山—— " 三藩 "。

新金山

1880 年— 1885 年期间，叶劲光的曾祖父去了加拿大修建铁路。

但在此之前，华工的吃苦耐劳、便宜命贱，已经成了美国资本家的共识。

比如说，华工原本梦想着来三藩市（San Franciso）挖金矿，来了之后，却被白人开枪赶了出去。

于是他们只能等白人挖光了金山，才接手这些弃矿，筛得干干净净的。这一行为，叫作翻金屎。

华人看到了金山，也看到了金山不属于华人。

他们原本把美国的 " 三藩市 " 叫作 " 金山 "，当他们发现金山已经被挖光后，他们把 " 金山 " 改名叫了 " 旧金山 "。这就是 " 旧金山 " 名字的由来。

挖金矿的华工没带回 " 金山 "，但修铁路的华工，让美国成了一座文明的 " 金山 "。

结束内战后，美国急需一条连接东西的铁路，于是他们聘用了大量的华工。

铁路修建工程的总承包人克罗科是这么说的：" 能修建万里长城的民族，当然也能修铁路。"

· 华人修建铁路的手工工具

华人的吃苦耐劳、聪明才智超过了西方资本家的想象。

比如说，在 1866 年，美国内华达山脉的铁路段全是花岗岩峭壁，于是华工直接上吊绳在悬崖上安炸药，然后再回到崖顶，华工用命把通道炸出来了。

1865 年— 1866 年，内华达地区遇到了百年难遇的暴风雪，积雪最深达到了 15 米厚，有一整个营地的华工都被大雪掩埋身亡，有人手中甚至还攥着铁镐。

· 加州的中国铁路工人

从 1865 年到 1869 年四年间，约有 14000 多名华工参加美国的铁路修建工程，占工人总数的 90%。

当时的工地里，没人专门记录华工究竟遇难了多少个，但在 1970 年，人们从内华达沙漠中挖出了 2000 磅（约合 907.2 公斤）华工尸骨。

1869 年，横跨美国大陆的宏伟铁路连成了一条龙，他们拍下了一张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

但照片里，并没有任何一个黄皮肤工人的影子。

旧金山

1860 年，蛮荒的加拿大也急需一条铁路，一条能带来文明和繁荣的铁路。

有许多人甚至扬言：" 如果加拿大没有铁路，我们就去美国。"

迫于民调，时任加拿大的总理麦克唐纳敲定，于 1860 年 4 月开始兴建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出于对美国铁路华工经验的关注，麦克唐纳主张雇佣擅长修建铁路、低廉忠诚的华人劳工。

他断言：

" 没有华工，就没有铁路。"

· 加拿大铁路之父麦克唐纳

叶劲光的曾祖父去加拿大的时候，基本是加拿大较早的一批移民。

这批华工可以在弗雷泽河谷徒手用工具凿开世界上最坚硬的花岗岩峭壁，2.51 公里内，华工就肩扛炸药，挖出了 4 个隧道。

当时的加拿大媒体都震惊了，他们把华工比喻成" 成群结队的蚂蚁 "。

1885 年，1.7 万名华工就那样住在工棚、帐篷、货车里，他们只吃米饭和鱼干，冬天穿着单衣烧柴取暖，他们没有医药援助，仅仅靠着祖传的草药配方自行恢复。

华工的成本也十分低廉，工资一天只有 1 加元且不包吃住。

而白人铁路工一天工资是2.5 加元，还要包吃住。

1.7 万名华工参与修建了铁路，最终死了 4000 多人，但老板却不需要负担保险。

而白人工人一旦罹难，不仅需要获得保险赔偿，还要给家属一笔抚恤金。

· 加拿大有一种说法，每铺设 1 英尺穿越峡谷的铁路，就要死 1 个劳工

所以，无数华工再一次创造了文明奇观—— 1881 年— 1885 年修筑的横贯北美的最长的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 秦朝，中国人修建万里长城；19 世纪，中国人修建万里（20100 公里）铁路

与此同时，华工铁路修建到哪儿，哪里就有菜园、腌肉、鲜鱼和中药。伴随着铁路的建成，广袤的土地上也有了人烟。

加拿大华人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 1885 年。

铁路建成的同时，周边的机器厂停了、锯木厂关门了。

哪一段铁路铺好，负责哪一段的华工与白工就会同时失业。

为了给后续的城市基建获得财政资金，加拿大政府开始向境内华人征收每人 50 加元的人头税，1900 年就涨到了 100 加元，而在 1880 年，2.5 加元就可以买到一英亩土地。

花了 90 天经由大海从广东赶来的华工们，没挖到 " 金山 "，自己却成了加拿大政府的 " 金山 "。

在耶鲁街头，有华工在抢吃烂菜叶。

在萨瓦纳，有华工溜到农场偷东西吃被开枪驱逐。

在底尔顿河，有 3000 名华工掘地洞而居，他们靠吃河里的死鱼为生。

体面的白人姥爷看着这群更加贫穷的华工以一种扭曲卑贱的形态在温哥华苟且偷生，报纸记者则写到 " 华人沿途乞讨、沿途偷窃 "。

清朝驻旧金山领事馆听说了这一系列事件后，回应竟然是：

" 为了防止中国人好吃懒做，清政府不准备支援维多利亚市内的施粥厂。"

· 1902 年，温哥华唐人街华人居家一览

· 1902 年，温哥华华工宿舍，16 名华工居住在这个房间内

为了存活下去，为了攒钱回到故乡，华人愿意用更低的薪水应聘工作。

一个白人农工一个月的工资是 40 加元，华人是 20 加元。

华人伐木工人砍一天木头赚 1.25 加元，他们干的是白人两天的量，赚的是白人半天的钱。

根据这些印象，白人们自下而上地统一了一个偏激的概念：这群黄皮肤的华人是东方恶魔。

· 一则歧视漫画，说华人只要有便宜工作就会去做

一些仇恨的口号自然而然就产生在了整个欧洲与北美。

史称 Yellow Peril，也就是

" 白人的加拿大，不是你们华人的。"

" 华人快滚！"

" 不要再有中国人了！"

" 这些华人剥削完我们就想跑回中国。"

华人 " 狡猾、肮脏、暴力不可信任 "。

· 一则歧视华人的漫画

于是，这些怒不可遏的白人们拿起了枪支、棍棒、火把、匕首，他们砸碎烧毁了华人的社区。

1886 年，因为华人伐木工工资要便宜一半，资本家开始大规模招募华工。数千名失业的白人男性烧掉了华人的帐篷，殴打他们，洗劫他们，撕碎了他们的红色平安符与故乡的黑白照片。

有不少华人为了躲避袭击，跳入了冰冷的大海。

他们终结命运的姿势，和那些还没上岸就死在船舱里的华人一样悲哀。

· 1885 年，怀俄明州发生的一次白人针对华人的大屠杀

华工歌谣里的梦，都破灭了。

赚有钱银多少 ，寄回唐山（泛指中国故乡）娶老婆

火船驶过七洲洋 ，回头不见我家乡 。

好女要嫁金山客，打转船头百算百。

造成华人肮脏、丑陋、食腐、丧家犬、家徒四壁、为了工作不择手段的原因，是剥削自己的华人，还是剥削华人生存的白人？

这个横跨一个世纪的故事，请原谅我对这一段苦难，充分留白。

枫树山

叶劲光的曾祖父，到死也没找到那座传说中的 " 金山 "，他最终也没获得足够的回 " 唐山 " 的票钱，。

最后，他定居在加拿大的枫树岭（Maple Ridge）。

· 1883 年的枫树岭

一部分活在这里的华工，安贫知命。

一部分死在这里的华工，没能魂归故里。

因为在 1880 年枫树岭的公墓里，并不允许埋葬华人和土著人。

而随着 1947 年二战结束，中国因为和加拿大是同盟国，加拿大对华人的歧视有了很大的缓解。

2006 年 6 月 22 日，加拿大总理哈珀就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 " 人头税 " 政策向全加拿大华人正式道歉，并对受害者进行象征性补偿。

加拿大的华人们最终获得了相对平等的生活权利。

幸运的是，自此，枫树岭这一小城，白人和华人相处十分融洽。

1973 年，枫树岭的一家养鸡场发生了工人罢工运动。工人们声称，自己的罢工是受到了 1923 年华工抗议活动的激励。

1985 年 4 月 25 日，叶劲光在这平静的枫树岭小镇出生了。

他的爸爸从事的是政府特许经营的酒类销售，妈妈从事的是汽车行业的客户服务。

他在婆婆的照顾下长大，在婆婆的话语里，透露出遥远东方故乡的信息，包含着一种缄默的回忆。

同时，懵懂的叶劲光一拿起冰球杆，便爱上了这项运动。

· 叶劲光的童年

长大之后，叶劲光考上波士顿大学，并通过自己的努力偿还了助学贷款。

2004 年，叶劲光在 NHL 选秀第 8 轮的 258 人中以第 239 顺位被雪崩队选中，在 NHL 的五个赛季里，叶劲光出战 174 场，拿下 56 分，被称为职业冰球史上表现最出色的华人男子球员。

2022 年，叶劲光在冬奥会的赛场上，代表中国队参赛。

面对德国、美国这些强敌，中国冰球队虽败犹荣。在全球观众的目光里，大家看到了中国冰球运动员的血性。

因为他坚信：" 必须要向山走去，因为山就在那里。"

这一年，叶劲光马上 37 岁，一个冰球运动员即将退役的年纪。

他没有获得奥运金牌，但他最终找到了那座 " 金山 "。

因为他能在 2017 年初次到达中国大陆时，看到上海 " 科幻般的繁华 "，好像不似他祖母口中的故乡那般传统古朴而神秘。

他也能看到上海民众对冰球这项运动陌生而又好奇的目光。

在冬奥会赛场上，他也看到了小朋友穿着冰球运动服，递来一块粉色的糖果。

他也读到了一篇稚嫩的《我的奥运梦》，作文里写道：" 我从 4 岁开始练习冰球 …… 希望我长大后能像你们一样为国效力。"

叶劲光知道自己找到人生中的第四座 " 金山 " 了，他的那座 " 金山 "，不是 150 年前的 " 三藩 "。

而是希望。

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火为何而燃烧，那不是为了一个人把另一个击败，而是为了有机会向诸神炫耀人类的不屈，命运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

史铁生《我的梦想》

设计 / 视觉Ela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