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历史专访《渔具列传》作者盛文强：游走于野史与考据之间的海上怪谈

全历史专访

专家访谈、深度阅读、纵深历史

盛文强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22

本期采访嘉宾：

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近年来奔走于中国东南沿海，致力于海洋民间故事、渔夫口述史的搜集整理，兼及海洋题材的跨文体写作实践，著有《海盗奇谭》《海怪简史》《海神的肖像》《岛屿之书》等。

《渔具列传》，从形式来看是一部托古之作。此类佳作，远有《堂吉诃德》，近有《北洋夜行记》，您为何选择了“托古”这一叙述形式？

盛文强：应该是和兴趣有关。我在写作之余还做了一些古籍点校整理的工作，之前出版过《蟹略今注今译》，手头还在整理古代海洋动物的文献。《渔具列传》开头说到的古书《广渔具图谱传》是子虚乌有的虚构之书，由这部书引出书背后的人物和故事，相当于一个楔子。虚构是从无到有，却又要合情合理，有很多人信以为真，认为真有这样一部神奇的古书，便是落入了圈套。

《蟹略今注今译》

“在半岛，鱼贩何止万千，但枕鱼斋主人只有一人而已”，书中的枕鱼斋主人，是您的自身写照吗？或者说，有多少您的影子？补记里浓墨重彩描绘的何渔隐又有谁的影子？何渔隐象征着徘徊在“仕”与“隐”之间的传统知识分子吗？

盛文强：也是也不是。不合时宜的人，每个时代都有。枕鱼斋主人是科举时代的牺牲品，他被挡在游戏规则之外，然而他又是异质的存在，难以被他的时代吞噬，退潮之后，总要有些头角峥嵘的痕迹留下来，他虽败犹荣。胶东俗语有云：“老猫枕鱼，翻来覆去”。我有一枚印章“枕鱼斋”，就是取的这个意思，老猫枕鱼，好比坐拥书城，正是喜不自禁。书中的何渔隐当然也是虚构的人物，他的年谱和画像也是虚构的。他的生平相当于“枕鱼斋主人”的另一种人生：幼年早慧，科场得意，然而在官场却一路蹭蹬，最后归隐海角，堕落为一个老饕。穷与达之间似乎并无区别。古代知识分子除却卖身投靠之外，似乎并无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言，但凡良知稍存，都会视这种成功如洪水猛兽。

在书中，您说渔具是“活着的古物”与“理想中的文本”，其中寄予了您的哪些思想与理念？您也说，舟楫、网罟、钓钩、绳索、笼壶、耙刺各有寓意，暗合现代性题旨，这又有何深意呢？

盛文强：渔具没有生命，只是捕鱼工具，却具有人格化特征：舟楫关乎承载与担当，兼及变幻无常的漂泊命运；网罟则是包藏祸心和贪嗔，人心不足，则难免鱼死网破；钓钩是重重欺骗与反欺骗的奸狡游戏；绳索说的是衔接粘连之术；笼壶穷尽奇趣；耙刺褒扬原始的膂力。以渔具入小说，自然是意气相亲，渔具比人更值得信赖。渔船上随处可见的网片、蟹笼、铁钩，不事雕琢，可谓简到极致。后退到无可退之际，便呈现出朴野的骨相之美。外部世界日新月异，然而不变的，正是那些难以改变的东西。

在引子和后记里，您都提及，渔具代表着东夷民族的精魂。在书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您一定做了不少关于渔民的田野工作，在您看来，他们的生活应该怎样描述？

盛文强：在一个传统的农耕大国，渔民的日常生活仿佛置于平行宇宙。地理环境是外部空间，而生产生活方式却可以内化为性格的一部分。以中国的地理环境而言，沿海地区也分南北方，北方的沿海受到农耕文化的影响，越来越内陆化，比如河北、山东都是例子，渔业生产也多以采集、养殖为主，可以看做是农业的延伸。而闽浙粤的渔民生活，或许真正具有外向型的海洋性格，而且保留了更多的海洋民俗，历史上有名的海盗都出在这三省，涉及海洋动物的著作，也集中在这里，民间航海家的《更路簿》《针路图》也同样有着丰富的遗存。

《更路薄》

腰封上介绍，此书“游走于方志、野史、怪谈、考据之间”，您在写作过程中参考了哪些资料？

盛文强：写作过程中没有参照具体的材料，参照的是相关的知识谱系，比如方志的体例及趣味，野史的故事角度，民间传说的思维方式，乃至对考据的戏仿，这些东西需要理解之后，才能变成自己的东西。当然，如果生搬硬套出来卖弄，同样是令人不齿。写作者还是要有自己的知识谱系，文盲式的写作早就过时了。

“并非读者在选择书，而是书在选择读者”，相信许多文字工作者与读者对此都有共鸣。在您心中，理想读者有哪些特质？

盛文强：理想读者应该是精神上的同类，他们应该具备文字感知能力，以及基本的想象力，同时还要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头脑没有被应试教育格式化，这样的理想读者实在太稀少，他们生活在这个时代的褶皱里。

翻看您的过往著作，发现还有一本田野考察的手记《海神的肖像》，写到了东海渔民画，也是侧重图像的作品，同样也涉及渔民风俗，《海神的肖像》与《渔具列传》是何关系呢？

盛文强：《海神的肖像》动笔的时间与《渔具列传》大致相当，在时间上有一些交叉，我经常是几本书同时进行，在几个题目之间来回切换，在疲惫时可以换到另一个频道，而且它们之间还会产生互文关系。在写《海神的肖像》时，去东海岛屿看了许多渔民画，有些老船长的作品充满野性，令人印象深刻。老船长讲述的故事，也有一部分用在了《渔具列传》里，这些故事可能流传了几百年，经过了多少代人的打磨。实地的探访会催生许多题目，这两本书就是例子。当然田野作业也是考验认知水平，怎样抵达垓心，又如何汲取，都是大问题。穿着花衣去高粱地里摆着剪刀手拍个照，那不是田野考察，那是表演——如今田野考察也早被污名化了。

《海神的肖像》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您对海洋文化情有独钟，您接下来的写作计划，仍会聚焦海洋文化吗？

盛文强：即将推出的作品还有《鲸史》《东海绮谈集》《绳结故事集》等，《鲸史》是片断集，关于鲸的只言片语，从不同维度书写海中大物。《东海绮谈集》则是东海的故事集，有别于农耕场域的“文学地理”，东海是开阔的“面”而不是封闭的“点”，许多故事发生在行进的船上，难以确定方位，故事也变得可疑。《绳结故事集》是写船上绳结，每个绳结都有它的实际用途，每个绳结都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缩帆结

在写作之外，您还运营了一个宝藏公号“志怪mook”，推送了海量兼具知识性和娱乐性的图像，您收藏和分享志怪风俗图像出于怎样的机缘巧合？

盛文强：图像史是一个有趣的题目，我最早关注图像是在写《海怪简史》的时候搜罗了一些古图，从那以后兴趣渐广，几乎每一本书都是插图的，也不限于海怪，还从海怪拓展到各类妖怪的古代图像，今年也将推出一系列图象集，比如《中国海怪图鉴》《点石斋画报妖怪图志》《魑魅魍魉：溥心畬的妖怪画》等。图像最终还会反哺写作。对其他艺术门类毫无兴趣、甚至自觉屏蔽的那种写作者，他的写作是值得怀疑的。

无论小说还是公号文章，您的文字都格外有趣，在平日阅读里，您一定积累了不少读来趣味十足的小书，能为全历史读者推荐一两本吗？

盛文强：我推荐手头正在看的两种新书。涩泽龙彦的《思考的纹章学》，谈及志怪小说的经典意象，探寻古老的想象力从何处生发出来。邹振环的《再见异兽：明清动物文化与中外交流》，研究的是奇幻动物的中外交流史，也是有趣的题目。

《再见异兽：明清动物文化与中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