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灯》只是 5 个字的事吗
没想到一首老歌以这样的方式火了。
还是《浪姐》。
还是王心凌。
由她带领的队演绎了经典歌曲《星星点灯》,改编成为 disco、Rap、甜美女团风。
这样的风格大家接不接受,还因人而异。
但这两句歌词无疑把网友点炸了——
现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
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总是看得见
问题在哪?
就在于,它" 没问题 "。
天空是晴朗的。
星星是明亮可见的。
再配上甜美微笑、活力舞蹈、励志演绎,世界好像美妙得像一尘不染的童话,不需要一点阴霾和灰暗的背景色。
改动大吗?
算下来,其实只有 5 个字。
" 肮脏 " 变成了 " 晴朗 "," 再也看不见 " 变成了 " 总是看得见 "。
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
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
至于前面的一句," 现在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 " 改成 " 我们的一片天 ",考虑到表演者都是女性,倒还可以理解。
那么大家愤怒的是什么?
不是几个字。
而是我们的音乐,今天怎么就得了洁癖?
看不得 " 肮脏 "。
结果就是徒增笑柄。
洁版的歌词,逻辑都发生了错乱——
既然是 " 晴朗的一片天 ",又为什么还需要星星来点灯?
如果没有 " 肮脏的一片天 ",又怎么能唱出 " 追逐名利的我,在现实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
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是励志不假。
但那是在迷雾中寻找方向,在挫折中重拾勇气的励志。
而不是轻飘飘,在一尘不染的样板间里摆拍出来的励志。
你没有经历气馁、彷徨、无助,谈何励志?
又怎么能三十年来传唱不息?
能够明白。
大家困惑的不是《浪姐》的改编,但越来越多不敏感的词也 " 被敏感 " 的时候。
音乐,是不是只剩下了无病呻吟。
01
丢失的词语
不是第一次。
我们的歌曲因为只言片语而伤筋动骨。
那些被改的地方,就像是一块锦绣上的补丁——
刺眼而多余。
2020 年翻红的《处处吻》。
不太妙。
不知道是不是吻得太多了,容易成为密接,高潮部分把 " 吻 " 全部改成了 " 问 ":
他问她问他问她 ……
本来一首艳光四射的《处处吻》,硬是变成了求知心切的《十万个为什么》。
△ 原歌词里全是 " 吻 "
2018 年中国好声音总决赛,选手演绎周董经典的《以父之名》。
在现场听的周杰伦也许听不出什么毛病,但电视机前的观众看到字幕肯定都摸不着头脑了:
仁慈的父→ 仁慈托付
看不见罪的国度→ 看不见醉得过度
以上这些,属于歌照唱。
但字幕死鸭子嘴硬用别的字蒙混过关。
那些谐音变不过来的,更惨。
这种躲闪和矫饰,完全是自己打脸。
上一季《浪姐》中,宁静组表演《傲娇》,把 " 前凸后翘 " 唱成 " 天生迷人 "," 放荡 " 唱成 " 放肆 "," 十八段变速玩具 " 唱成 " 十八款格斗游戏 "。
你连这些词都说不出口。
哪来的本事谈傲娇?
改编的《龙虎人丹》" 踢死他 " 变成 "Kiss 他 "。
怎么,现在就可以处处吻了吗?
原歌词唱," 我用手指击碎了砖头,我的名字刻在少林寺 "。
结果一见面。
你就猛打 kiss,有没有搞错啊。
像旅行团乐队的这首《Bye Bye》,每一句都踩在雷点上。
游戏的世界 →忧喜的世界
房地产的世界 →芳地的世界
钞票的世界 →吵嚣的世界
枪火的世界 →强悍的世界
廉价的世界 →连结的世界
颠倒的世界 →跌宕的世界
潜规则的世界 →浅瑰色的世界
真的是人菜瘾又大。
明明这也不敢唱,那也不敢唱,能不能别硬选那种有性格的歌曲。
选了,还非要把原来的性格全部抹平掉。
你以为这种改动只是阉割?
不。
更像是凌迟。
一刀一刀,反反复复。
重灾区《易燃易爆炸》,华晨宇在《歌手 2018》演唱时被割过一茬。
" 轻佻又下贱 " 变 " 轻狂又随便 "。
" 杀人不眨眼 " 变成 " 冷面不眨眼 "。
" 撩人 " 变 " 醉人 "、" 私奔 " 变 " 出奔 "……
此后这首歌在不同舞台上演唱,每遍总有新发现。
" 轻佻 " 变 " 轻描 "、" 艳情 " 变 " 热情 "、" 销魂 " 变 " 失魂 "、" 赤裸 " 变 " 坦荡 "……
咱能商量好,一次改个彻底吗?
同样逃不过像小姑娘一样,被人打扮来打扮去的还有新裤子乐队。
《你要跳舞吗》顺应湖南台的晚会,原词几乎没有一句用得上的。
到了江苏卫视也一样," 颓废 " 已经唱出口了,字幕还是强行 " 腾飞 "。
上一季《浪姐》用了《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更狂野。
直接把歌名给你 " 拨乱反正 " 了——
《有理想的人很开心》!
△ 被改后的歌
哭笑不得。
大家为什么忍受不了。
有人说,改几个歌词而已,音乐听个旋律就可以了啊。
但问题是,当一首歌委曲求全至此,那么在当下的音乐里先行的到底是什么——
尺度。
还是创作者要表达的声音。
02
丢失的故事
这一次引起争议的《星星点灯》。
励志了。
但励了个寂寞。
因为歌曲背后真实动人的故事感,早就比歌词更先一步被抛弃了。
1992 年 8 月 15 日,喜迎巴塞罗那奥运健儿归来的晚会 " 圣火 92" 在北京拉开帷幕,为来之不易的 16 枚金牌庆贺。
在一片欢腾的时候,主持人领着一位戴眼镜的歌手走上舞台。
他个头不高,拄着两根拐杖,一身宽松的灰色西装,棕色皮鞋,倍儿精神。
这是郑智化第一次在大陆表演。
很紧张,也很激动,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
他演唱了后来最被大陆观众熟知的曲目《水手》,出自他当年元旦新发行的第五张专辑《私房话》。
《水手》有几句词,听起来和这个举国同庆时刻的兴奋劲儿特别契合:"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励志,昂扬,朗朗上口,配合雄壮的旋律,郑智化略带沙哑的嗓音,再搭上运动员们拼搏奋斗的画面,全场整齐而热烈的掌声。
但这首歌曲的轰动,有点意外,也有点错位。
它或许并没有大家听到的那么斗志昂扬。
当大陆的观众正在兴奋地向前走的时候。
郑智化唱的,其实是那些早一步走在前面的人,传回来的一点困惑。
他质问现代化进程中,环境对人的异化——
都市的柏油路太硬
踩不出足迹
骄傲无知的现代人
不知道珍惜
那一片被文明糟踏过的海洋和天地
也挣扎于自我的迷失——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戴着伪善的面具
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
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
你看。
是不是和《星星点灯》里,唱的很类似:
" 现在的一片天,是肮脏的一片天。"
" 学会骗人的谎言,追逐名利的我,在现实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如果说励志是告诉你,你要成功。
郑智化更关心的,其实是——
你成功了,然后呢?
那些代价呢?
不仅是对于个人。
我们是否能忘记那些,在社会发展中作为代价的人。
80、90 年代的台湾,作为 " 亚洲四小龙 " 之一,经济腾飞。
但其中伴随的粗粝和撕裂,也许我们从电影中,就可见一斑——
跟随着城市化,进城务工的青年,被城市盘剥,找不到归宿。
这是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
房价飙升,到处都在炒地皮、卖期房,人人都相信房子能一直升值,买上了房才叫人生赢家。
可是疯狂与陷阱并存,一旦房子烂尾,大半生的积蓄打了水漂。
这是李安的《饮食男女》。
是的。
很多人吃上了发展的红利。
但是在被欲望扭曲了的价值观中,每个人能找到真正的平静、幸福和安全感吗?
也许,除了那个让人永远追逐不止,滚着雪球的 " 经济 "。
人还需要一片心灵栖息的领地。
也许。
它可以是一首歌。
情歌是台湾流行乐坛主流的时候,郑智化却凭借专辑《老幺的故事》横空出世,同名主打歌与情情爱爱八杆子打不着,而是一首讲述九份矿难和矿工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品。
1984 年,台湾新北市发生三起大型矿难:土城海山煤矿、三峡海山一坑、瑞芳煤山煤矿。
九份正位于这几大煤矿中间,彼时,山坡上正弥漫着悲伤的情绪,还没成为宫崎骏、侯孝贤和陈绮贞的灵感所在。
两次前往九份调查后,郑智化觉得,他的内心无法平复:
我不是矿工的儿子,我也不住在九份,但是对九份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第一次知道九份,是从报上报道的海山、煤山两次大矿灾开始 ……
自恃是知识分子的良知,我决定为这块悲剧的土地做点事,虽然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甚至,我连九份在哪里都不知道!
不如写歌吧。
那时候,台湾的言论管制还很严格,主流媒体只会打官腔,发表一些《" 行政院长 " 关切煤矿灾难》的报道。
但郑智化提炼着从矿工、家属那里了解到的工人生活,用通俗易懂又不乏诗意的语言,谱写出这曲 7 分钟的悲歌《老幺的故事》。
黑色的煤渣白色的雾
阿爸在坑里不断的挖 养活我们这一家
一开篇,是糟糕的生活环境、勤劳的父亲与拮据的生活。
骄纵的老幺倔强的我
命运是什么我不懂 都市才有我的梦
接下来,一层反转,年轻人不甘出身的贫贱,也不愿在偏远山区出苦力,老幺离开家乡,离开亲人,奔向想象中的梦幻都市。
这是农村城市化、城市现代化进程中,无数家庭都逃不过的难题。
两代人对生活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雏鸟拼个头破血流,也要脱离家乡、父母。
曾经的九份因为盛产金矿引来众人淘金,80 中期,资源几乎已被挖掘殆尽。
老幺一家还在矿区边苟延残喘过活,只因阿爸并不想离开他在此结识的友人,于他而言,守护好这份情谊比追寻财富更重要。
可是歌词内容急转直下,沉溺于大城市生活的小孩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与家人这一别竟是永恒。
" 焚烧 "、" 纸钱 ",触目惊心。
这些从未在流行歌里出现过的词语,随着郑智化悲凉的嗓音流淌出来。
一曲为灾难、死亡和痛苦而作的哀歌。
最后。
回归对文明、物质、现代化的追问。
人们被欲望驱使,离开家乡,自以为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可亲情失落,真情失落,淳朴的灵魂失落,欲望却从未被填满。
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所以你能理解。
郑智化今天为什么会说出 " 震惊、愤怒和遗憾 "。
我们的歌曲,究竟抛弃了什么?
03
丢失的音乐
王心凌在《浪姐》引起的两次话题,可以说有着特别的象征——
翻红的《爱你》。
代表台湾甜蜜的、偶像派的情歌。
" 翻车 " 的《星星点灯》。
代表台湾乐坛的另一面,现实批判、社会性、人文关怀。
前者是对自我情怀的重复,而后者却被过滤器阻拦在了另一端。
我们丢失的只是 " 愤怒 " 吗?
不。
你看当音乐无法与心弦链接,只有被滤波器重重筛选后的音波时,我们不仅听不到社会的声音。
就连 " 甜蜜 " 都是干涸的——
没有在生产。
只有怀旧和重复。
今天年轻的美少女呢,她们不来当新一代 " 甜心教主 ",是不想吗?
她们是没有了王心凌那个年代的创作人、唱片公司和群星璀璨的歌坛。
这便是我们今天的流行音乐。
只需要甜美。
梦幻。
励志。
阳光。
玫瑰色的梦 ……
好像这些东西,可以在歌曲中抽象地生长,凭空地存在。
事实上当你隔绝了社会。
也就隔绝了音乐真正的生命——你所倾诉的一切情绪,都无法被信任了。
这样的音乐在歌颂少年,在播撒玫瑰。
却永远也唱不出《玫瑰少年》。
这首蔡依林的歌,获得第 30 届台湾金曲奖 " 年度歌曲奖 "。
为了纪念台湾性别平权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叶永志而创作。
这个年仅 15 岁的少年,因为外形清秀气质温柔,在学校被同学取笑 " 娘娘腔 ",上厕所时会被男生围过来脱裤子检查他到底是男是女。
在某次上课时间去上厕所时,他因不明原因倒在厕所死亡了。
蔡依林这样说:" 叶永志提醒了我,在任何情况我都可能成为某种少数,所以我更要用同理心去爱任何我身边的人。这首歌献给他,也献给所有曾经认为自己没有选择的你。你一定要选择你自己。"
可在浙江卫视改编的版本中,这首歌最重要的主体部分被全部拿掉,所有明确表达了性别问题的句子," 谁把谁的灵魂,装进谁的身体?谁把谁的身体,变成囹圄囚禁自己 ",都没了。
而那些表达愤怒和控诉的句子又被改编," 你并没有罪,有罪是这世界 ",竟被改成 " 你并没有罪,罪的是时间 "。
最让人感到心痛的是,原词中非常重要的一句," 永志不忘记念,往事不如烟 ",一语双关,歌词中既包含了叶永志的名字,又有不忘历史的决心。可在这版的改编中,也直接给删除了。
那么这是什么玫瑰?
又是一个怎样的少年?
你无法描述玫瑰上的刺,那么再声嘶力竭的演唱,都只剩下口号式、苍白无力的 " 励志 " 飘荡在演播厅。
与其说乐坛成为了沙漠。
不如说是黑洞——
它不仅没有诞生新的作品。
反而还在吞噬从前的歌,吸掉它们的光。
被改的不只是歌词。
而是一座座推倒音乐的殿堂,告诉大家从来就是这样,从来没有过什么热血与真心。
音乐还在向前走吗?
如果是,为什么我们总在不断回头。
今天的金曲奖,崔健拿下歌王。
他的线上演唱会,前段时间也让人感叹——
崔健还是崔健。
好的是,他没变。
苦涩的是,今年再也没有崔健这样的人出现了,他还是那么鹤立鸡群。
而去年的金曲奖,则把 " 特别贡献奖 " 颁给了罗大佑。
一个我们今天都在唱他的《东方之珠》。
但实际上还写下了《皇后大道东》的人。
颁奖人马世芳那段 " 准备了三十年的致词 " 里,他说:
罗大佑唱的是曲折沉重的历史,我第一次发现,一首歌,也可以像一本长篇小说,像一部电影,站在史诗的高度,为大时代留下见证。
……
他让我们知道,一个歌手,不但可以拥有诗人的灵魂,也能拥有思想家的精神和革命家的气质。一张唱片,也可以成为震撼时代的启蒙事件。
谢谢你,因为你的歌,让我们变成了更成熟、也更有胆量的大人。
传奇老去了。
但谁知道,今天的乐坛和年轻人会老得更快,以至于老人们还是那么年轻、热血、愤怒、鲜活。
再见了,时代的歌。
没有回音。
只有今天被装裱、被矫饰成的,千人一声的大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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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哆啦 K 梦、阿莫多瓦尼雅